鐘淵立在那裏,不敢打擾,李榮不知什麽時候走下了樓去,樓閣裏沒有一個焚香添水的丫鬟,只有女子靜靜的坐在那裏,她已彈了很久,唱了很久,卻絲毫沒有發現站在身後不遠出的鐘淵。
歌聲漸漸停歇,女子抱着琵琶出了好一會兒的神,才緩緩轉過身來,陡然見了鐘淵的面,吃了一驚,但很快鎮定了下來,瞧了瞧鐘淵,笑道:“大人上得樓臺,所謂何事?”
其實霜合也很疑惑之前的趙茉為什麽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但她若不想說,她也不想勉強,于是道:“你可以跳過這一段……”
趙茉笑了笑,道:“算了。告訴你吧,我自卑沉默,是因為那時我父親不喜歡我,卻喜歡處處與他作對的趙蓮……”她頓了頓,似乎在平複當年的心情,或許是現在的心情,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她依舊是不能釋懷,平複了一下,她繼續道:“她本來沒有什麽病,卻生生的将自己搞出一個病來,只不過是在報複父親,讓父親內疚。那個什麽心絞痛,不過是她心裏的暗示吧?”
霜合皺眉聽着她的敘述,好像從另一個角度看見了趙蓮姐妹的故事,聽見趙茉問,想了想,記起徐叔叔以前跟她說的醫術心得,以及對趙蓮這病的看法,道:“其實人的心情好壞,很能決定身體的健康與否!你說的這個原因,也不是沒有可能!”
趙茉像是很滿意的點了點頭,“可雲秀的病才是實實在在的心絞之病!她跟我說‘你有這麽好的身體,這麽好的容貌,這麽好的智慧,為什麽要生活在黑暗裏呢?你父親現在不喜歡你,可不代表以後也不會喜歡你,你努力過嗎?你讓他看到了你嗎?幫我活吧!我沒活過的精彩,你都幫我活過,要會笑會鬧,會哭會生氣,怎樣都随你!’我的靈臺仿佛進入一道閃光,讓我瞬間清明起來,從今以後我會是另一個趙茉,也會是雲秀希望的那一面她,我把一個人活出了兩個人的精彩,只因為有她在我身邊看着,可是……”
霜合擡眼,看到一顆晶瑩的淚珠滑下了趙茉的臉頰,她覺得趙茉總是處變不驚,堅強獨立之人,即使鐘雲秀病情加重,她的淚珠也只是在眼暗裏打滾數周,然後生生的咽了下去,可此時,她卻放縱自己哭了出來,嘶聲力竭,很沒有形象的恸哭,霜合呆呆的凝望着她,心裏被深深觸動,這樣深摯的感情,自己也有麽?一時沒忍住,也跟着她掉下了眼淚。
直到曹璨走出門,還看到兩個淚痕滿臉,容色慘淡的女子倚着萄葡藤架兀自哀傷着,剛剛便一直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了起來。
他這一生,從未遇過鐘雲秀這樣的女子,将自己的感情埋得這樣深,這樣無悔。霜合笑鬧随心,敢愛敢恨,愛得極致恨得也很極致,她會将恨意宣洩,會将愛意表達,可鐘雲秀始終是個随緣的性格,愛了不必讓他知道,若是他一輩子都不回頭看她一眼,她也頂多心酸難過,而不會跑到他的跟前質問他為何不喜歡她。
而剛才,她也不過是徐徐地問他一些瑣事,一些不相幹的人生經歷,而從未開口問他會不會喜歡她的話,其實她是心知肚明,他的心裏除了眼前這個跟着別人流了滿臉的眼淚還要安慰別人的人。
哎!他忽然覺得緣這個東西真的是個不可解釋的,若是五年前,沒有在夔州的戰場上遇見霜合,沒有被她的無悔勇氣震懾,他還會愛上別的女子嗎?那個女子會是怎麽樣的?會不會依父命娶了鐘雲秀,會愛上她嗎?他苦笑着搖了搖頭,目光再次凝望着面前終于發現他的霜合,心想:這輩子要是沒能遇上她,該是多麽大的遺憾啊!
鐘淵站在天橋上,不知往何處走去,此時呆在府裏只有更加的傷心,可出得門來散心,卻不知往哪裏走去,身邊忽然一道清淡的幽香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耳邊飄過:“失去一個女兒,又得一個女兒,大人不必如此傷心!”
鐘淵心神大震,轉過頭來看着面前輕飄飄走過的茜色衣裙的女子,動容道:“你說什麽?”
女子轉過頭來,是一個極其清麗絕俗的容顏,淡笑道:“洩露天機與大人,不過是為了寬慰大人的心,何必多問?”
“可我只有兩個女兒,一個死于一歲,一個如今也……又哪裏來的女兒?還請仙姑明示!”他瞧若茜渾身透着一股仙氣,覺得她必定非同一般。
女子淡淡瞧了他一眼,嘆氣道:“家師命我不可洩露玄機,卻見大人你好生可憐,少不得折幾年壽也要告知你了!”
鐘淵激動地道:“仙姑請說!”
若茜道:“因果循環,輪回報應,你那才出生便夭折的小女兒只怕早已投胎轉世,再世為人,你與她緣分未盡,終會再次相遇,再續父女情緣!”
“我如何能認出她?她此時必定已是別人的女兒了!”
若茜搖了搖頭道:“她這一世的命運也很不好。這一世,她投身蜀地将門,過了幾年好日子,可惜一場戰亂,她失卻雙親,流離失所,只得賣藝為生,很是堪憐!”
鐘淵聽說,一雙眼已紅了起來,“怎麽這一世也這麽可憐,她現在在何處?你告訴我!”
若茜道:“下了橋,往西走一百米,轉彎便是!那裏巷陌深深,久去的人兒可緩緩歸矣!”說完也不理鐘淵的幾聲叫喚,快速的遠去了,鐘淵追了幾步,卻見她下了橋卻哪裏還有影子?愣了好一會兒,才急急轉身,向橋下走去。
伸手打開柴門,走近深幽的大廳,仿若穿越了塵世的桎梏,等待眼前豁然開朗,竟不知今夕何夕,有幽幽的歌聲從遠處的閣樓上飄出,唱歌的人是誰?擡頭看去,卻并看不見人,只能聽到清越的歌聲穿過草叢綠水而來,周圍的客人仿佛已經習慣,悠然的聽着歌,一邊幹着自己的事兒。
汴京裏何時有了這麽個地方?鐘淵揉揉眼睛,有些納悶的想,那仙姑的指引莫非就是這裏?
這時歌裏唱到:“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鐘淵聽出是白樂天的詩句,樂天之句,多為樸實淺白,唯獨這一首朦胧婉約,讓人摸不着頭腦,仿佛真的似花非花,似霧非霧,鐘淵看着四周的精致,耳中聽着這清越的歌聲,有好一會兒的晃神,修建此處的老板胸中大有丘壑,這唱歌的女子也着實是一妙人。
呆站了一會兒,耳中回響着花非花的歌,這唱歌者一直不斷的唱着,可每一遍都有一絲新的意味,他随手抓住一個小二,問:“請問,此間老板是何人?”
那小二嘻嘻笑了笑,“要找我家老板?呵呵,您覺得這歌兒如何?”
鐘淵不知見老板與這歌有何關系,當下也老實答道:“當然是好,在下活了這幾十年,第一次聽到如此動聽美妙的歌聲!”
那小二笑道:“喜歡就成,我看這歌聲一時半會兒也歇不了,您就先在這裏坐一會兒!”說完,便又忙着其他的事去了。
鐘淵心想,這老板也着實夠神氣,竟叫他等,可想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并沒有擺上門帖,今天這一身也很樸素,也不怪別人不識他,當下也靜下心來,此時卻聽歌者聲音漸漸停歇下去,琴音換成一曲琵琶,卻是一首從未聽過的歌曲:“心心複心心,結愛務在深。從相見,便相思,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從相思,便相憶,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動君心,冀君賞,願作天池雙鴛鴦,一朝飛去青雲上……”雖詞乃拼接而成,可作曲者着實下了一番功夫,動人的纏綿裏帶着絲絲縷縷的擔憂和傷感。
這時,對面傳出歌聲的樓臺下,一扇門打了開來,一身華服的李榮從裏面走了出來,他身邊一人鐘淵認出正是朝中顯赫,見他送完客人轉身,連忙走上前去。
李榮詫異的看了看他,微笑道:“大人,可是底下的人招待不周!”
鐘淵佩服他的好眼力,笑道:“閣下可是這‘陌上歌’的老板?”
李榮笑道:“對外我确是老板,但凡有主意還是得聽上面這個的!”于是指了指了頭頂的樓閣,鐘淵愣了一下,道:“本來要煩請您引薦這位唱歌的姑娘,想不到她竟是此間的老板!”
李榮笑了笑,向前伸出手,道:“大人,請吧!”鐘淵上了樓,一股幽幽花香襲來,正是琴架前一個香爐裏發出的,目光越過琴架,一個女子的身影正背對着他,抱着琵琶,面朝着樓臺之外,歌聲正從她的方向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