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澧帶着秦蒼去紫宸宮面聖的時候, 蕭晗正半卧在紫檀龍紋錦繡軟塌上逗弄黑貓。
南書房內,帷幕半降,遮住了大半天光,銅制鳳尾燈耀着葳蕤燭光。
看到蕭澧帶着一個身姿娉婷的宮裝女子進來, 蕭晗稍稍有些詫異, 他盯着那女子仔細看了一瞬, 才想起來此人像是與姜婵兒走得很近的才人秦氏。
蕭澧領着秦蒼走到聖駕之前, 随意地抱拳行了個禮後,便毫無顧忌地朝蕭晗身邊的空位上走去, 撩了袍子坐下, 與之話家常一般說道:
“皇兄,臣弟有事要同您禀報。”
蕭晗沒有半點不惱, 修長的手指滑過黑貓油亮的皮毛, 長睫未擡, 漫不經心道:“何事?”
蕭澧擡眸溫和地看了秦蒼一眼,示意她近前說話。
秦蒼看着兩人之間的舉動,腦子隐隐有些發懵。
雖說她常聽到陛下重視寧王殿下的傳言,可沒想到兩人之間竟親近得連君臣之禮都不講了。
看着蕭澧随意地拿起桌上的茶盅一飲而盡, 秦蒼更是瞠目結舌。
可震驚是一時的, 她并未忘了眼下最要緊的事情。
她知道陛下對姜婵兒是有情意的,所以她自然是要利用這一點, 來幫助好姐妹擺脫眼下危難的。
“求陛下,救救姜美人。”
秦蒼深吸一口氣, 提着裙子盈盈跪在地上, 上半身挺得筆直, 宛如一棵不朽的蒼柏。
秦蒼這一跪, 蕭澧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扶, 但伸出去又突覺兀然,不由蜷縮回手指收了回去。
蕭晗将這一幕盡收眼底,他不動聲色地坐直了身子,将黑貓從膝上放走,瞧着秦蒼啓唇道:“為何這樣講?”
秦蒼睜着水汪汪的杏眸,執着又堅定。
“樹大招風,姜姐姐因為有您的寵愛,早已在這後宮中遭人嫉恨,陰謀陽謀自然也就接踵而至了。”
秦蒼不敢直說是王貴妃意圖害姜婵兒,她眼下還不能确定蕭晗的态度,只能把話藏一半說,以此試探他的口風。
“陰謀陽謀?”蕭晗垂着長睫,将話在口中咀嚼了一遍,雲淡風輕地吐息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朕,王貴妃設下計劃,想陷姜美人入囹圄?”
秦蒼愕然擡眸:“陛下……您竟然都知道?”
蕭晗面容沉靜的坐在那兒,卻是一副天下都了如指掌的凜然氣度。
“嗯。”
他輕輕抿了抿唇。
秦蒼睜着大眼睛喃喃:“那陛下……”
蕭晗擡眸:“此事你不必憂心,朕自有破解之法。”
聽到這句話,秦蒼懸着的心徹底放下了。
退出去的時候,她隐隐聽到蕭晗與蕭澧的對話。
“皇兄,依臣弟看呀,您這後宮是時候易主了。”
“嗯,到時候還需你陪朕演好這場戲。”
梓華宮中,王貴妃氣急敗壞地揮袖打碎了桌上所有的物什。
秋兒跪在地上邊哭邊道:“娘娘,如今真是沒人将咱們看在眼裏了,那個連一個小小的秦才人,都敢當衆違抗您的旨意,對您不敬了。”
“再這麽下去,您在這後宮中的威信可就半點全無了。”
王貴妃越聽越氣,又摔了一個杯子在地上,裂片四濺。
“秦蒼、姜婵兒,本宮一個都不能留,一個都不能留!”
翌日,紫宸殿內。
徐民捧着琉璃八寶盤盡敬獻到蕭晗的桌前,笑逐顏開道:“陛下,璇玑宮送過來的甜瓜和香果,您嘗嘗。”
蕭晗正在批閱奏折,聽了徐民的話,手中所持的狼毫一頓,轉頭看過去。
琉璃盤中,剛采摘下來的新鮮香果還泛着水澤,顆顆飽滿,圓潤誘人。
那甜瓜更是透亮得要滴出水來一般,還未湊近就有香甜之氣撲面而來。
“擱下,派人去傳姜美人随侍。”
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浮上了蕭晗的唇畔。
“诶——”
徐民高高興興地得令而去。
姜婵兒被傳召過去的時候,并不是很樂意,蕭晗的南書房白日從未召見過嫔妃入內,她破了這個先例,恐怕今後又會被人傳閑話。
可礙于皇帝的聖令,她又是不得不遵的。
于是只好跟着來傳旨的小太監過去了。
正值下晌,南書房內的八扇楠木龍紋窗子半開,掩映着窗外的佳木蔥茏,芳草碧池,一派明瑟曠遠之感。
蕭晗半靠在龍紋椅背上,黑發用一截桃色木質簪子随意挽着,露出光潔秀逸的側顏。
他目不斜視地麗嘉批閱奏折,袖口的金絲祥雲紋繡,随着筆觸的游移,與宣紙相碰,發出幾不可聞的沙沙聲。
姜婵兒鮮少看到蕭晗如此認真伏案的模樣。
他披着件潔白如雪的長袍,神情沉沉如靜水。
清如幽泉,潔如琦玉。
與周遭的一切,渾然相融。
姜婵兒靜靜看着他,一呼一吸間。
時間仿佛都是靜止的。
風卷簾動,座上之人像是感覺到了動靜,緩緩擡起清冽的長眸。
眼神交彙之時,姜婵兒僵住了。
不知為何,突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好像這樣的場景曾在少不更事的時候,出現了千百遍。
“子晗哥哥。”
她不經意地喃喃出聲,好像這麽熟悉的叫法已在夢中經歷了無數次。
蕭晗的身子明顯一僵,他定定瞧着她,字字清晰道:“你喚朕什麽?”
姜婵兒頓察言行失儀,趕緊福了福身,行了個全禮道:“臣妾方才胡言亂語了,還望陛下莫要介懷。”
蕭晗神色複雜地瞧了她半晌,最後化為了一句:“過來,坐到朕的身邊來。”
姜婵兒乖乖上前,坐到他身邊,卻聽蕭晗偏頭對她道:“往後不得再喚朕的表字。”
不知為何,姜婵兒心裏莫名湧上一點失落,但她也沒有去探究竟,只是順從道:“臣妾知曉了。”
倒是蕭晗憋不住了,他用手指捏住了她的下颌,讓她正視他。
“為何不問朕緣由?”
姜婵兒的聲音小如蚊蠅,“臣妾……可以問嗎?”
蕭晗看着那雙濕漉漉的杏瞳,勾了勾唇。
“嗯。”
這下輪到姜婵兒不爽了。
明明是蕭晗想讓她開口詢問,如何還這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姜婵兒心中不爽,但面上還是恭謹小意的。
“那臣妾……要問嗎?”
“嗯。”
半晌,蕭晗才落下不輕不淡,情緒不明的話音。
姜婵兒深吸一口氣,咽下心中的煩悶,方才擠出好顏色來。
“那陛下可以告訴臣妾,為何不能叫您的表字嗎?”
蕭晗慢慢吐字,神情悠遠。
“因為從前有人叫過。”
嗯?這是什麽道理?被人叫過就不能再叫了?
那……那個人,一定對他很重要吧?
姜婵兒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問:“那個人……是不是陛下的心上人?”
聽她這般大膽的提問,蕭晗複雜地盯着她,最後化為一句。
“嗯,是心上抹不去的人。”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的時候。
姜婵兒從頭到腳感到一陣失意,整個人好似掉在了冰窖裏,冷得直想打哆嗦。
不知是賭氣還是別的,她彎着唇,眨了一下濕潤的杏眸,強顏歡笑道。
“那臣妾呢?”
姜婵兒仰着脖子瞧着他,眉眼含笑,全然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那笑吟吟的面龐,像是在人心上紮了根刺,讓蕭晗覺得無比刺目。
“你的眼睛很像她。”
他淡淡說着,不計得失後果。
他素來都是這樣的,別人讓他不舒服一分,他必定要還上十分。
這句話讓将姜婵兒的腦殼子嗡嗡作響。
她今日是終于明白了過來。
原來之前,他對她所有的寵愛都不是平白無故的。
而其中的原因,竟是一句。
你的眼睛很像她。
姜婵兒不想哭的,可不知為什麽,酸楚瞬間湧上了鼻腔。
讓她的眼眶很快便蓄上了淚水。
這些都是出于本能,剎那間的。
她根本控制不了,亦不知自己為何會因為蕭晗的一句話而變得如此脆弱。
蕭晗看着身邊的人兒紅了眼眶,眼中泛起了淚光,鴉青般的長睫微微抖動,俨然是一副泫然欲泣、卻又故作倔強,咬緊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的模樣。
蕭晗整個人僵住了。
心中竟生出了慌亂。
動了動唇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就這麽怔在原處,眼中蒙生了不知所措情狀。
他從未料過自己會有這麽一日。
會面對一個嫔妃手足無措。
尋常只要是讓他生出不快的人,不管是何身份,他都會殺之而後快,不計得失。
可今日他卻完全亂了。
他不想殺她,他不能殺她。
并且,看到她難受的樣子,他的心竟然也跟着揪了起來。
姜婵兒根本不知道蕭晗心中的矛盾悔意,她只是下意識地不想再讓他看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艱難地壓制着心中的悲涼,起身福身告退。
“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她垂下頭時,眼淚再也沒忍住,奪眶而出了。
蕭晗瞥見她臉上的淚痕,又見她轉身離去的纖瘦身影,竟沒來由心頭一緊,不受控制地伸手去将她的手腕拉扯住。
許是一時心急,手上股勁道失了控,姜婵兒竟然生生被蕭晗拉着跌到了他的身上。
帶她反應過來,姜婵兒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撲在蕭晗的胸膛上,稍稍一擡頭就可以觸碰到他的下巴,而手腕上的那股力量太大,就像是銅鎖一般束縛着她。
姜婵兒又氣又疼,想甩開他的手卻紋絲不動。
擡起眼睛望向他時,又不争氣地留下了眼淚。
那一刻,她憎自己的軟弱。
“陛下還有什麽事嗎?”
說出話的時候,嗓音是哽咽的。
蕭晗的眼中閃爍着前所未有的複雜和慌亂,他不知該如何解釋,才能讓她停止落淚。
“是朕說錯了。”
半晌後,他道出一句。
姜婵兒微微一愣,但靜了片刻後,卻哭的更傷心了。
她料想,蕭晗如此說。
只不過是為了當下穩住她而編出來的謊話。
話本子裏那些負心漢,基本上都會用這樣的伎倆。
她厭惡自己的不争氣,竟然在蕭晗面前哭得這樣傷心,她伸出那只沒有被禁锢的手,去抹眼淚,不想再繼續丢臉下去。
可她還未來得及擦,驀然之間,溫涼的唇瓣便朝她貼了過來。
蕭晗極盡輕柔地去吻她臉上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