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風平浪靜,大雪後的清晨純淨而安寧。
雲淮晏和蘇葉走出柴房的時候錢大已經外出了,老太太握着掃帚顫巍巍地在院子裏慢慢掃雪。雲淮晏上前去取過老太太手裏的掃帚,蘇葉會意地扶着老太太往屋裏走:“婆婆雪天地滑,您可要擔心,這雪就讓他掃吧。”
這是蘇葉進了錢家後說的第一句話。
也是自她得知雲淮晏與端侯府一事相關後,在他面前說的第一句話。
雲淮晏與錢老太太一齊朝她看去,她挽着老太太,朝着錢老太太笑笑:“婆婆這院子與我家很像,我看到婆婆就想起我祖母。”她看着老太太,眼眶微微泛紅,輕聲道:“我有點想家了。”
老太太心腸軟,摸摸蘇葉的頭發,樂呵呵道:“雪天路難走,你若是喜歡這裏,就多住幾日再走吧。”
蘇葉點點頭,替老太太打起遮風的棉布簾子,升着炭盆的屋子裏湧出暖意來。
她走進屋裏時,下意識地回頭朝院子裏望了一眼,雲淮晏手持掃帚立在院子中央,臉色與周身雪色融在一起一例是清淩淩的白。
她本不想幫他的。
可是早晨醒來看見他背對着她側卧在地上,背影清瘦,仍是難自抑的心疼。
她說服自己,如今他守着的這片土地,也是哥哥費心守護的,她幫的并不是他。
大半個早上,蘇葉在屋裏陪老太太聊天,邊聊天,邊暗暗觀察屋子裏的陳設,目光略過屋子裏的神龛時頓了頓,只覺得神龛一角供着的一幅龍首魚身的圖有些眼熟,正想發問,屋外慢吞吞地掃了半天雪的雲淮晏收拾妥當進屋來。
蘇葉起身興沖沖地握住他的手道:“表哥,婆婆說錢大哥的朋友有許多架馬車,經常路過這裏會要錢大哥送些草料去喂馬,我們可以在這裏等幾日,若碰上了錢大哥的朋友來,向他們買一架馬車好趕路。”
蘇葉眉眼含笑,眸光裏蘊着星河萬裏,像極了那年在宮門外第九棵梧桐樹下等他歸來的她。
雲淮晏有瞬間失神,愣了片刻才攬住蘇葉坐下,接過她遞過來的熱茶,同老太太說:“婆婆知道錢大哥朋友的馬車是什麽用途?若是拉貨的商隊,恐怕一時也不好勻一架出來。”
“他們來的時候确實裝滿了東西,是不方便,但回去時,卻卸光了東西,總是空着車回去了,如果他們願意賣,你們可以這時候同他們買。”
“可商隊來往兩城,或是兩國之間,一個來回至少也要将近一個月。我們不好打擾婆婆這樣長的時間。”雲淮晏說着話,蘇葉适時地抵着唇輕輕咳嗽兩聲。
老太太搖頭:“不打擾不打擾,我跟這丫頭很投緣。”她掐着手指算了算:“雖說是商隊,但他們往返的時間倒不長,他們來的時候阿大便要沒日沒夜地忙兩日,聽說隔天便回去了。你們好好歇着,他們下趟來了,我提前同你們說。”
錢大百般不樂意,終究是拗不過母親,雲淮晏與蘇葉便這樣在錢老太太家裏住了下來。
每日裏,雲淮晏幫着打掃院子規整屋裏屋外的物拾,錢大是個粗人,錢老太太年紀又大,母子兩個人日子過得不算精細,雲淮晏将院子裏邊邊角角收拾妥當,随手修了屋檐下老太太的一張夏日乘涼的竹椅。
蘇葉蹲在一旁看他忙碌,挑眉驚訝道:“你竟然會修竹椅?”
竈上的事也不需要老太太操心,蘇葉燒得一手好菜,隆冬時節沒有新鮮蔬果,她變着花樣燒地窖裏的蘿蔔白菜。錢大一連兩日回家,都是不重樣熱湯熱飯,到了第三日他開始打些山間野味拎回來交給蘇葉料理。
為了不讓錢家母子生疑,蘇葉每日與雲淮晏和和樂樂,俨然一對神仙眷侶。
蘇葉并不是看不出雲淮晏身上還帶着傷病,心裏也是擔憂心疼,卻始終沒法放下心裏的芥蒂。
在錢家住到第三日那晚,吃過晚飯他們與錢老太太道別回到柴房,雲淮晏剛剛掩上門便背抵着房門咳出一口血,昏昏沉沉地拉着蘇葉的手,反反複複只安慰她別怕。
蘇葉沒能硬着心腸将他丢在冰冷的地方,扶他在榻上躺好,給他蓋好被子,自己趴在他身邊守了一夜。
第五日早飯時候,錢大板着臉同他們說,明日他的朋友要來,若是他們打算買架馬車走,可以收拾東西準備一下了。
聞言,蘇葉的筷子頓了頓,整頓早飯吃得心不在焉,錢大放下碗筷的時候,她忽然擡頭祈求道:“錢大哥,你今天能不能帶條魚回來,我給你們做松鼠魚吃。”
蘇家二小姐的松鼠鳜魚是京都一絕,但向來極難等到。
她生在鐘鳴鼎食之家,肯為之洗手羹湯的,向來只有一人。
雲淮晏小口抿着碗裏的清粥,心下明白,在錢家小院的這幾日平靜不過是虛浮假象,蘇葉的一颦一笑生動如昔也不過是他們之間回光返照般最後的安寧,出了這個小院,一切粉飾都将洗卻,他于她,依然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邊陲小鎮哪裏聽過松鼠鳜魚這樣繁複的菜色。
蘇葉的這道松鼠魚分明就是為他做的。
風雨欲來,風暴中心總是分外寧靜。
是夜風雪已停,月輪高懸,繁星微微,夜空分外澄澈明淨。
蘇葉生在京都長在京都,端侯府夜夜紅燭高照,燈火通明,聖眷正濃時,府裏更是常常徹夜飲宴,或歌或舞,沸反盈天中她已經許多年沒有觀星的興致了。
這一晚,院子裏只有他們和錢老太太。老太太睡得早,偏偏她今夜一點倦意也沒有,月華如練,透過窗子落進來,引得她溜到院子裏,抱着膝蓋蹲坐地上,仰着頭看星星。
正如老太太說的,錢大的朋友一來,他便要徹夜地忙。這個人面冷心熱,傍晚板着張臉拎着一條魚回來甩在廚房裏,連飯也來不及吃,腳不沾地地便又出門去了。
雲淮晏随着她走出柴房,取了大氅給她披上,在她身旁坐下:“睡不着?”
蘇葉默不作聲,點點頭。
雲淮晏朝老太太的房間望了一眼,輕聲道:“我已經通知遲謂,這一兩日聚榮山必有異動,想必他已經帶人上來守着了,若錢大真與燕人勾結,恐怕是回不來了。”
蘇葉又是默不作聲地點頭,停了半晌,才悶聲道:“錢大哥其實是個好人。”
“這世上有許多人都是好人,只是他有他非要那樣做的原因,我們也有我們非要這樣做的原因,這并不妨礙他是好人,你我也是好人。”雲淮晏知道她心軟,幾日裏朝夕相處受了錢大與老太太頗多照拂,不想與她再深談錢大和錢老太太的事,替她攏了攏衣裳,低聲道,“我,我擔心往後無暇顧及你,請了一個人明日來帶你離開,他到時候與他一起走。”
“誰?”
那個名字就在卡在喉間,雲淮晏沉默了片刻,最終說出口的還是那個陌生的名字:“楊恕。”
雲淮晏苦笑:“他會帶你去找你的父親與弟弟,我若能立了戰功,便替你去求父皇對端侯網開一面,雖不能榮華依舊,但恢複自由身過上尋常人家的生活總是能夠的。若我……”
他自知時日無多,心中也時常對自己身後之事略作打算,差點脫口而出,若他至死無法替蘇葉一家求得雲恒寬宥,也會請三哥替他繼續關照蘇氏一門。
話到嘴邊,他望着蘇葉泛紅的眼眶驀然清醒,将後面的話咽了回去:“若我無法求得父皇應允,你只能多等些時日,總是能等到天下大赦的日子。”
蘇葉将頭抵在膝蓋上,心不在焉的應着。
院子裏的雪化盡了,那些雲淮晏費了不少力氣掃成一堆的雪,在昨日雪霁天晴後悄無聲息地化盡,院落裏空空如也,仿佛這裏不曾下過雪,也不曾有個叫做雲淮晏的人和一個叫做蘇葉的人曾在這裏生活過。
在長平軍裏窮盡力氣逃脫的是她,離別近在眼前時拖泥帶水的也是她。
蘇葉驀然坐直了身子,轉身盯着雲淮晏,認真而嚴肅:“就像你剛剛說的,爹爹做錯了事,你有不得不揭發他的理由,我也有我想要替他隐瞞的理由,盡管如此,我們卻都是好人。”
她頓了頓,眼睛泛起閃亮水光,語無倫次起來:“可是他畢竟是我爹啊,從小到大他待我那樣好,可是你待我也好,總之,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但我也舍不得恨你。我與楊恕一起走最好,我們,我們此生都不要再相見了,可是我們都要好好活着,不要受傷,不要生病,好不好?”
雲淮晏看着她眼角落下來的眼淚,嘆了口氣将她摟進懷裏。
他沉默了半晌,湊在她耳邊輕聲應了一聲好。
這一夜的平靜卻無法維持到天明,牆外亮起火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蘇葉自雲淮晏懷中擡起頭,他的臉色依舊一貫的蒼白,在月光下剔透晶瑩如上好的白玉,他撫着她的臉頰,拇指輕輕摩挲着她耳後的肌膚,指腹上常年持兵器磨出的繭子粗糙卻依然溫柔。
他們之間有過許許多多次離別。
可他們心下都明白,這一次離別不同于之前的那許許多多次離別。
雲淮晏輕輕嘆了口氣:“你以後不要回京都,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來,若是遇到什麽難事,想辦法找個人到三哥府上去說一聲。”
至于平王府。
他終究沒有告訴她,那裏未來只不過是一座沒有主人的宅院罷了。
他希望她此生都不要知道這些,徜徉山水間快意自在。
這樣想着,他在對她的囑托裏加上一句:“這世間的話虛虛實實,你以後聽說了什麽也不必全信。甚至你聽他們說,我受了傷,我死了,也不必着急,可能我不過是厭倦了京都的生活,同你一樣找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自在生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