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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雲淮晏也是救了蘇木一命。

朝堂之上雲谲波詭,盛衰榮辱皆在高位者一念之間,蘇木不是貪戀富貴榮華的人,為這身外的虛名拘拘儒儒,倒不如換個名字快意灑脫。

怎麽會怪他?

蘇木将雲淮晏的手塞回被子裏去:“別想了,睡吧。若要怪,我只怪你沒有早些将其中曲直告訴我,自己一個人費盡心思想要護住我和小末,不累嗎?”

雲淮晏身子羸弱,醒得久了精力不濟,眼睫起落已見遲緩,昏沉間輕聲道:“一樁樁都是欺君大罪,師兄與小末的日子還長呢,自然應當由我來擔。”

從北境一路狂奔到百草谷後,蘇木在百草谷見着了白彥。

白彥的弟子帶他進到藥廬時,白彥從幾摞疊得高高的醫書中擡起頭來,眯着眼睛盯着蘇木半晌,看他風塵仆仆滿面倦色的模樣,欣慰地點點頭:“你是讀了錦囊得知他命不久矣而來?這世間恐怕除了你,再不會有人這樣待他了。”

之後白彥将當初三皇子雲淮清同時中了蛇毒與斷腸草時是如何兇險,雲淮晏又是如何冒險救他三哥而身中劇毒,不得不铤而走險服下三青絲重創周身經脈髒腑的來龍去脈細細說與蘇木。

可是蘇木一直是不信的。

他記憶裏的雲淮晏是十幾歲一身錦袍的俊秀少年,仰着白皙纖長的脖頸,皇城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反射着淡金色的陽光,落在少年瑩白的面孔上,蓬勃而美好;又或者是北境風沙裏身披铠甲的少年将領,橫刀立馬,一柄□□濺落殷殷碧血,骁勇而果決……

他與雲淮晏自小相識,他記憶裏有千千萬萬個雲淮晏的模樣,卻從沒有想過會一個病骨支離沉疴難愈的他。

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孩子,剛剛成了親,剛剛接手了長平,正是男兒成家立業的好時候,怎麽就病得好不了呢?

蘇木伸手搭在雲淮晏肩上,他瘦得厲害,肩胛上一摸便是嶙峋瘦骨。雲淮晏漸漸昏睡過去,頭一沉,無力垂到一邊落到蘇木手邊,蘇木心裏被猛然撞了一下,心尖上猛然地一陣酸痛。

雲淮晏半是養傷,半是養病,如此又過了幾日。

幸而并非戰時,軍營中多是些日常演練巡視的事務,除了聚榮山下密道,并沒有什麽要緊事情,又因為蘇木一直就在雲淮晏帳子裏,遇事能為他指點一二,這幾日裏,雲淮晏的日子過得還算舒坦。

饒是如此,打出來的皮外傷漸漸散了淤血,內裏的傷病卻并不見好。雖然他大部分時間清醒的,也能強撐着坐在案頭讀寫文書,可心粗膽壯如陸小勇都能看出來他的狀況比剛到沔陽城的那幾日又糟糕了幾分。

他終日臉色蒼白,連嘴唇也是不帶血色的青白,不知是受了寒,還是傷了肺經,連日斷斷續續地咳嗽,幾番咳出了血來,軍醫和鎮上的大夫輪番來開藥也不見好。

但他精神還好,沒病到下不了床的地方,便都要洗漱更衣,精精神神地坐到外間去處理些事務。

蘇木看得心裏難受,奪過他手裏的筆墨要替他謄寫軍報。

雲淮晏握住紫竹的筆杆,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卻目光堅定不容置喙。

他的理由蘇木确實無法反駁,這不是戰時急函,一份折子遞出去直至呈到雲恒面前,少說要過五六個人的手,只要有一個人認出蘇木的筆跡,此事都無法善了。

蘇木之前受的苦,雲淮晏如今受的委屈,都将付之一炬。

蘇木無言以對,只勸他,非戰時期遞給朝廷的軍報至少三月一封,他才到這裏幾日,不必急在一時。

雲淮晏放下筆,朝蘇木笑笑:“我打算潛入聚榮山下那幾戶人家裏去,少則數日,多則一兩月。正是因為非戰時,沒什麽要事,軍報可以提前寫好。”

蘇木急道:“對方是敵是友尚且不知,你身子還沒大好,怎麽能涉險?”

“正是占了我如今身子不好的便宜,像陸小勇這種人高馬大的,又有誰敢讓他住進自家後院?”

雲淮晏說這話時分明帶着笑意,蘇木卻聽出幾分辛酸來。雲淮晏頓了頓接着道:“到時候,我想帶小末一起去,我保證我豁出了性命也會保她安然無恙,師兄可否允許?”

他們二人之間本就有山鳴谷應的默契,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雲淮晏的意思蘇末明白,他一個獨身男子借宿農家多有不便,若是與蘇葉裝作私奔男女,更讓那些農戶降低戒心。

蘇木皺着眉頭盯着他:“我不怕你不護着她,我只怕你為了護着她,而罔顧自己。”

雲淮晏遲疑了片刻,補充道:“我也是混了私心的,如今小末怨我恨我,也只有借家國社稷的面子,才有機會讓她肯松口願意再陪陪我。”

——————

恰好那一日落了今冬的第一場雪,綿密細小的雪子在風中洋洋灑灑從薄暮飄到暮色四合。冬日天色總是暗得很快,農閑時節,人在夜幕落下時便有倦意叢生,錢大卧在炕頭打盹,他的母親借着油燈眯着眼睛縫補過冬的襖子。

屋子裏燒着火,溫暖而舒适。

是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破夜色中的安寧。

錢大披上衣服往院子裏去,舉着煤油燈往門縫外看,外頭站着兩個人,看身形一高一矮,似乎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錢大并不急着開門,舉着油燈朝門外喊:“誰呀?”

外頭先是低低地傳進來兩聲咳嗽,頓了一頓才聽見那男人回話:“大哥,我們深夜趕路,路過此地時下起了雪,能不能在您這裏借宿一宿?”

錢大毫不猶豫地回絕:“這裏是大梁與燕國的邊境,亂得厲害,我可不敢随意讓人進到家裏來。”

此言确實不虛。

外頭的人輕輕嘆了口氣,又咳嗽了兩聲,無奈道:“也罷,多謝大哥。”

錢大從門縫裏看見那男人扶着那女人緩緩轉過身去,便看見那男人身形不穩地晃了晃,繼而佝偻着身子不住咳嗽,那咳嗽聲空洞凄切,直如要将心肺咳出來一般,聽得令人心寒。

這男人病得不輕,可被他摟在懷裏的女人似乎病得更厲害,渾身沒有一絲力氣,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幾步,摟着懷裏的女人撲倒在地,他掙紮幾番都沒能站起身,勉強抵着錢大家門口的一塊拴馬石坐着。

屋裏的老太太擎着燈顫巍巍地走出來:“阿大,這麽晚了,是誰啊?“

錢大将門縫讓給老太太看,有些為難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眯着眼睛盯着門外的兩個人又看了片刻,終究嘆了口氣:“讓人進來住一晚吧,兩個人都病得只剩一口氣了,也妨礙不了我們做事。”

這個院子不大,兩間屋子一間住錢老太太,一間住錢大,并沒有多餘的屋子可以待客。

錢大手腳利落地收拾了西邊的柴房出來,他家柴房裏除了生火的幹柴還屯了大量喂馬的幹草,錢大将幹草在地上厚厚地鋪了一層,拿粗布鋪上,勉勉強強也是一個隔絕地上寒氣的簡易床榻了。

錢大在柴房裏忙着,雲淮晏與蘇葉被請到老太太屋裏喝茶。

老太太給他們一人倒了杯熱水,好奇他們為何深夜趕路?

雲淮晏低垂着眉眼遲疑了片刻,緊了緊握着蘇葉的手,目光閃閃地盯着老太太:“婆婆心裏應該也猜到了幾分。我們是池州人,我與表妹自小青梅竹馬,早訂了婚約,可姑父貪圖別人家豐厚聘禮想将表妹嫁于他人,我們只能逃了出來,路上她先是受了寒生病,前天遇見山賊受了驚,不知怎麽的,風寒好了後變得不愛說話不愛動,便是如今這幅樣子。”

老太太這才仔細打量起一直靜靜偎依在他懷裏的女子,一張小巧玲珑的瓜子臉并不見病容,乖乖巧巧地靠在一旁聽他們說話,一聲不吭。

老太太心生憐愛,拍了拍蘇葉的手:“可憐的丫頭,別怕,今晚好好歇一歇。”

說話間錢大已經收拾好了屋子,帶着雲淮晏與蘇葉到了柴房。

錢大顯然沒有錢老太太熱情,依舊對他們充滿戒備,語氣生硬道:“今晚你們就住在這裏,沒事不許走出這個屋子,明天一早就趕緊走。”

送走了錢大,雲淮晏反鎖上房門,蘇葉已經被他放到用幹草鋪出的床榻上。他扯過棉被将給她蓋好,輕聲道:“剛剛摔着你了嗎?”

蘇葉別開眼,并不理睬他。

從進了柴房,蘇葉就收起在外人面前乖巧溫順的目光,眸光銳利如劍直勾勾地盯着雲淮晏。雲淮晏無奈伸手覆上她的眼睛:“睡吧,我就在旁邊,我解開你的穴道,若有事你便喊我。”

說話間吹熄了煤油燈。

錢大只給他們鋪了一張幹草榻子,給他們備了一床被子,雲淮晏合衣躺在蘇葉旁邊的地上。

夜色沉沉,沒有燈火什麽也看不見,蘇葉聽見稀稀疏疏的聲音,是雲淮晏小心翼翼地背過身去。她恨極了這個人,強迫自己閉上眼盡快睡去,以期不聽不聞不見關于他的一點動靜。

她自然不會知道,蜷在她幾尺之外的人背對着她,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嘔出堵在心口的幾口熱血,又若無其事地将染血的帕子收回袖中。

這一切,即使近在咫尺的她都未曾發覺。

遠在京都的那些人,又怎麽會知道千裏之外有人命在旦夕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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