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恕搭上雲淮晏手腕,擡頭蹙着眉頭看黎立舟。
他不通醫理,卻能敏銳察覺雲淮晏的脈象比之前弱得幾乎感受不到跳動時相比,已經有力許多。他自然清楚,自己的內息于他并無過多助益,關鍵之處還是黎立舟讓蘇葉喂的那顆藥丸。
黎立舟攤手:“別看我,能不能救得回來我心裏也沒數。”
“你剛剛給他吃的是什麽?”
“就一顆藥丸,來池州城的路上救了一個小姑娘,那姑娘送給我的。”黎立舟打着哈哈,将話題繞過去,“我跟你說,那姑娘真是漂亮,诶,沒想到送的藥丸看起來也很靠譜。”
楊恕懶得搭理他。那頭陸小勇已經幫着蘇葉扶雲淮晏重新躺下,黎立舟的藥丸只能救命,卻不能治病,他的臉色依舊慘淡,但幸而那層死氣沉沉的灰已漸進褪去。
雲淮晏醒轉過來已是三日之後。
他看着蘇葉握着他的手趴在床沿,想起他昏沉間聽見蘇葉斬釘截鐵地說出“不會原諒”,生出一種水晶琉璃美好而易碎的唏噓感慨。
他靜靜躺在,垂眼看蘇葉的頭發上灑了一層陽光,毛茸茸的金色碎發看起來柔順而溫暖。
這幾日間蘇葉即使倦極了也不敢深睡,隔了小半柱香的時間便要強迫自己醒過來看看雲淮晏。
雲淮晏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埋在錦被裏的腦袋拱出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看他,愣了一愣,一骨碌翻身坐起湊近些看他,一句話沒說,倒先掉下眼淚來。
雲淮晏輕輕咳嗽兩聲,擡手為她擦眼淚:“哭什麽?”
蘇葉抽抽鼻子:“你竟然不知道我為什麽哭?”
終于把她臉上的眼淚擦幹淨,雲淮晏畏寒地将手縮回被中:“別哭,我沒事了。”
蘇葉見他依舊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樣,精神也還是極差,自然不會聽信他一句“沒事了”,握了握他的手:“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其實周身都是不舒坦的,雲淮晏忍過心口陣陣悶痛,微微搖頭。他強撐着意識等蘇葉醒來,又與她說了幾句話,體力不濟早累得眸光流轉癡頓緩慢,眨眼的速度逐漸緩了下來,幾乎就要阖上眼。
“阿晏!”蘇葉憂心忡忡地喊他。
他掙紮着又撐開眼皮:“沒事,我只是有點累,想再睡一會。”
蘇葉扭頭看了看窗外天光,日頭高懸正是晌午時分,她低頭吻過他的臉頰,開口說話竟有幾分顫抖:“好,可是你最晚酉時要醒來,我等你一道用晚膳,好不好?”
他倦極,來不及回應她一個“好”字,眼皮已經落了下來,頭軟軟垂向一側,已然悠悠昏睡過去。
黎立舟與楊恕依然相看兩相厭,卻因為雲淮晏而壓抑住了心性,難得能好好說話,甚至在得知雲淮晏醒來過一回的時候,能坐在雲淮晏租下的小院的回廊下平心靜氣地喝茶聊天,等着雲淮晏再次醒來。
茶是楊恕烹的,黎立舟一副四體不勤的纨绔模樣,顯然指望不上。
他給黎立舟續上茶水,終于還是問出了這幾日一直想問的問題:“我聽蘇姑娘的描述,你給她的那顆藥丸很不尋常。你恰好也姓黎,我大膽地猜一猜,你莫不是來自衡川?”
“我都說了,那藥丸是我來池州城的路上救了一個落水的漂亮姑娘,她送給我的,說要緊時候可以救命。這樣說來,她可能就是你說的什麽衡川城的人。”
“還魂丹是黎家人至寶,聽說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效用。”
楊恕說這話的時候一瞬不瞬地盯着黎立舟,黎立舟被他盯得心裏發毛:“這麽厲害!”
“還魂丹天下就這麽一顆,你說黎家人會輕易送給一個萍水相逢的你嗎?”
“大概是那姑娘見我長得俊俏,芳心暗許。”黎立舟撥了撥頭發,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忽然抓住了楊恕話裏的破綻,“既然你說還魂丹就只有這麽一顆,如果我是黎家人,我又怎麽舍得拿來救這麽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楊恕瞟了他一眼,給他茶杯裏續上水:“恰恰相反,正因為你是黎家人,你才舍得拿還魂丹來救他。”楊恕沏茶時走了神,茶水滿過茶盞溢了出來,他蹙了蹙眉頭,随手将那杯茶倒了,重新又添上熱茶,他的手穩穩地持着茶壺杯裏的茶水堪堪滿到七分,楊恕看着黎立舟,意味深長地挑眉:“如果你真的是黎家人,你自然會明白我剛剛在說什麽。”
黎立舟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立即炸了毛,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莫名其妙,我自然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
但黎立舟并沒有炸毛太久,他在廊下走了幾步,便不得不停了下來。
那頭陸小勇朝他們豎起手指抵在唇邊,示意他放輕聲響。大約是近來雲淮晏病得多了,禁不起吵鬧,陸小勇一貫的大嗓門也刻意壓低,聲量減小語氣輕緩,與他五大三粗的身形實在不相配。
“我家公子醒了,聽說二位在外面,想見見二位,當面致謝。”
致謝什麽的其實并不要緊,只是三個人相識一場,眼睜睜看着雲淮晏性命垂危,到鬼門關外走了一朝回來,如今轉危為安了,楊恕與黎立舟自然要去看看。
進屋時蘇葉剛剛喂雲淮晏喝完了小半碗清粥,他倚在床頭精神還好,看見他們二人進來,掙紮着便要坐起些,一番客套道謝的話還未開口已經被黎立舟堵了回去:“诶诶诶,別說那些虛的,我要去北境,這位也是要去北境,你要是有心謝我們,就趕緊養好身子,讓我們搭着你的車一路往北邊去,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
雲淮晏和蘇葉忍不住笑出聲。
另一邊楊恕則嚴肅得多:“冶江沿岸的堤防都加固了,近幾日雨也停了,天氣轉晴,江水退得很快。”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看看黎立舟,又看看雲淮晏:“我不知道你們用了什麽法子說服了本地父母官,問了姓黎的,他也不肯說。但總之池州城已無水患之虞。”
聽到這裏,黎立舟朝雲淮晏得意地眨眨眼,頗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雲淮晏卻不去回應他的熱絡,順着楊恕的話往下問:“那日意圖行刺徐,徐知州的人可有下落?”
當日楊恕雖然不在場,卻也從陸小勇他們口中有所耳聞,只知道那時兵荒馬亂,所有人又是護着雲淮晏和蘇葉,又是護着徐冕,根本無暇顧及行刺之人。後來雲淮晏傷重,陸小勇手下所有人和盧之峻能抽調出來的人手都被派遣出去找大夫,也沒有人手去追捕行刺之人。
一直到今日,究竟是誰想殺徐冕,依然毫無線索。
黎立舟從袖子裏摸出一枚銀色的三角尖頭鐵器,鐵器上灰撲撲的盡是泥土,只有尖端處有一抹紅褐色血跡。他墊了一塊帕子将鐵器遞到雲淮晏眼前:“這是那天傷了我的那樣東西,我找了幾位村民看過,大概是從鐵犁上卸下來的部件,要我說,那天并不是有人蓄意暗殺徐冕,只是呈西村村民氣憤難耐朝他丢東西洩憤。”
“村民投擲鐵器會那般淩厲?”雲淮晏不以為然。
黎立舟合起手掌收起那塊鐵器:“這我就不知道了,大約民間自有高手。話說回來,如果是我要用暗器殺人,我至少會在暗器上淬上劇毒。可是你看,我現在還是活蹦亂跳的,可見扔這個東西的人,并不是想至徐冕于死地的。”
“那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這事十有八九是呈西村村民做的,池州城經歷水患,往後一年的生計已是不易,此事不如便不要追究了。”
徐冕膽大妄為,背後牽扯至深,即使下殺手的人當真是呈西村村民,也應帶來盤問一番才是。
黎立舟飾垢掩疵的舉動太過明顯,很輕易便讓人生疑覺得他與企圖滅口徐冕的人有說不清的瓜葛。
黎立舟說這番話時依然是他一貫嬉皮笑臉的模樣,雲淮晏沒有過多言語,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目光灼灼,黎立舟也毫不避讓,沒有人說什麽言辭激烈的話,可瞬時之間房裏隐隐有一種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壓力。
楊恕的手已經扣住腰間貼身藏着的短匕,拇指将匕首稍稍頂出雕花繁複的刀鞘。
恰恰這時候,蘇葉收拾了碗筷走進屋來。
楊恕腳步微移,不動聲色擋在蘇葉與黎立舟之間。
雲淮晏目光微凝,側頭輕咳了幾聲,神色如常地笑笑:“被傷到的人是你,你都說不追究了,便不追究了吧。”他朝蘇葉招招手,當着黎立舟的面将剛剛的話同她又重複了一遍,讓她見到陸小勇時轉告給他。
雲淮晏之前性命垂危雖不是直接被鐵器所傷,卻也與這又千萬般聯系。
蘇葉聽說不追究了,當即瞪大了眼睛,表示出不贊同。
雲淮晏伸手握住她,将她帶着坐到床沿來,湊近她耳邊低聲道:“我這條命也算是黎公子救的,你就算是賣他個人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