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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幾次按上寸關,反反複複診脈,看了看陸小勇,又看了看魂不守舍的蘇葉,想起來時路上陸小勇交代過的話,只撿了其中無關緊要的說:“公子身子根基弱,之前還受過很重的傷,長路颠簸有些受不住,休息一兩日便好。”

“怎麽會嘔血?”蘇葉坐在床沿,眼睛通紅,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雲淮晏。

大夫瞟了陸小勇一眼,不假思索:“公子心脈不足,肺氣偏弱,想是傷過心脈肺經。秋燥傷肺,這幾日雨勢稍停,天氣幹冷,才引發舊疾咯血。”

陸小勇眼色晦暗,語帶猶豫:“我家公子确實曾經當胸中過一劍。”

“這就難怪了。”大夫收起脈枕。

陸小勇幫他提起藥箱,往門口讓了一讓:“先生這邊請,我随您去開方取藥。”

關了房門,陸小勇将大夫一路送到院門口。

他們穿過深深庭院,一方天井擡頭便能看見暗色夜空,今夜雨勢稍歇,卻依舊無星無月。

陸小勇向周圍望了望,夜深寂寥,四下無人:“老先生,您同我說實話。”

“老夫見識淺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異的脈象。”大夫微微擡着右手,三指相并,仍是診脈的姿勢,極為認真地回憶着方才雲淮晏的細弱脈搏,“公子正值壯年,按說陽氣正盛,可他的脈象卻遲緩細微,衰若老者。要說病症,除卻心脈有損,也診不出其他病症,可五髒六腑盡是衰敗枯竭之征。”

不知是不是雲淮晏特意交代過,這些細節,白彥從不曾同陸小勇他們說起,他只說,服了三青絲之後,雲淮晏髒腑受損身子比之前要糟得多,要他們多注意着。

看着雲淮晏如今的光景,陸小勇的觸動比旁人總要多一些,他曾跟着雲淮晏金戈鐵馬出生入死,見過他少年将軍最是意氣風發的模樣,如今聽着大夫口中描述的情形,眼眶微微發熱。

陸小勇曉得這是當日雲淮晏服用三青絲導致奇經八脈五髒六腑皆受損傷的後果,莫說池州城的大夫診不出緣故來,便是皇城裏的禦醫也難辨由來。

“那他,疼嗎?”陸小勇覺得自己擠出這幾個字的聲音發着抖。

“除卻心疾發作時辛苦些,其他髒器經脈的衰竭都在無聲無息之間。以脈象來看,髒腑衰竭還在緩慢加重,但此時他還不會太痛苦,只是比常人畏寒受不得累,髒腑間容易出血,氣血虧敗,不易凝血,這便是他今日嘔血不止的緣故。”

大夫想了想,自藥箱裏翻了筆墨來寫了一張方子遞給陸小勇:“病勢日重,往後出血會更加頻繁,這張方子止血有奇效,老夫才疏學淺,醫治不了你家公子,這方子給你,希望能幫得上一點忙。”

陸小勇派人送大夫回去,并按着這張方子抓幾幅藥回來備着。

這一夜間,派去查證官府偷運糧食虛實的,派去夜闖糧庫的,派去賬房取賬本的,派去送大夫的,派去抓藥的,從京都帶來的人分派出去了大半,陸小勇莫名生出一種人散四方的凄涼心境。

但他是不同的,他和雲淮晏是刀頭舔血的過命交情,即使人都散盡了,他也是會跟着雲淮晏的。

陸小勇草草抹了把眼睛,往廊沿下架起的藥爐走去。

這一夜,從京都來的一行二十二人,沒有一人過得舒坦。

蘇葉握着雲淮晏的手在床頭守了一夜,天邊泛白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雲淮晏也睡得不安穩,一整夜紛繁雜亂的夢境,最終的畫面是蘇葉持着一柄長劍朝他刺來,他出了一身冷汗驀然驚醒,側頭看見擠在自己身邊的蘇葉,才稍稍松了口氣。

可這口氣是不敢全然松下去的。

夢裏的蘇葉與靜靜趴在床邊的蘇葉面目重疊,她暫時遺失的記憶是一柄蟄伏在水軟山溫柔情蜜意間的利刃,輕易便要劃破他自欺欺人的太平無恙。

蘇葉不敢睡得太深,隐約覺察異動便睜開眼,看見雲淮晏醒來,淚眼婆娑地湊過去輕輕吻了吻他,裝出委屈模樣:“你吓壞我了。”

雲淮晏由她扶着起身,靠坐在床頭。他不知道蘇葉知道了什麽,抿着嘴不敢多話。

好在蘇葉藏不住話,不用他多問便将昨晚大夫的話複述了一遍,伸手抱住他,覺得懷裏的人又清減了不少,心中難過。她不敢用力,頭輕輕抵在他肩頭,騰出一只手來在他胸口的位置隔着一層衣裳輕輕摩挲。

“大夫說你受過很重的傷,心肺受損,傷在這裏嗎?還疼不疼?讓我看看好不好?”

雲淮晏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傷疤太醜,你還是不要看了。很久之前的傷,早就不疼了。”他單手攬住她的肩膀将她帶入懷中:“小末,即使我做了什麽事讓你讨厭我,你也不要去我看不見的地方,不要讓我找不到你,好不好?”

他們兩人之間鮮少這樣說話。

他們還是十幾歲的少年姑娘時,便已經篤定會一直等着對方,也一定能等到對方。

雲淮晏忽然這樣說,蘇葉一時摸不着頭腦,只當他病得難受心思便比平日重,努力逗他:“我可是平王殿下八擡大轎娶進王府的正妃,生死同衾,我還能跑去哪裏?”

她擡頭看他,他瘦了些,側臉輪廓更顯得刀削斧劈般的利落,面色蒼青神色凄然,看得蘇葉心裏一痛,不知怎麽說才能讓他開心些,只好用力抱了抱他。

這一抱,雲淮晏低頭看見她滿臉擔憂的模樣,才回過神來笑着摸了摸她的臉:“照顧病人很麻煩的,我就是怕你以後嫌棄我。”

“唔。”蘇葉撅着嘴點頭,“不止麻煩,還很辛苦呢。”她指着自己的眼睛給他看:“喏,你看,一夜沒睡眼睛都腫了。”

她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所以你要乖乖吃藥睡覺,早點好起來。”

最終,雲淮晏還是沒有将這個話題深究下去,端侯府家破人亡,他到底難辭其咎,撥開重重遮掩,蘇葉要如何面對他,她手中的長劍是否還會刺向他?

他不敢想。

也想不到。

秋雨罕見地連綿半月有餘,眼見着這幾日終于稍稍消停的勢頭。饒是如此,池州城外的冶江水勢不減,沿江村舍依然岌岌可危。

昨日聽了黎立舟的話後,雲淮晏便打算今日親自去呈西村看看,縱使病了一場,計劃也并未變更。

蘇葉一夜沒睡,無精打采地起來給給雲淮晏更衣,裹了輕裘,探手去摸還是覺得他掌心發涼。雲淮晏時不時側頭咳嗽,蘇葉摸了摸他的額頭只覺得還有些微低燒未退,勸他歇一天,明天再出門。

雲淮晏笑笑搖頭:“災患難測,早一日解決便能早一日安心。”他盯着她眼下淺淺一層陰翳,眉頭微蹙:“你今天不要跟着我,我們走了之後,再去睡一覺,好不好?”

蘇葉也是果斷搖頭,哪裏有讓病人出去忍受風吹雨打,她一個身強體健虎背熊腰的人在暖閣裏睡覺的道理。

外面還飄着雨,可雲淮晏嫌馬車太慢,吩咐大家帶是上雨具即刻出發。

一行幾個人都是輕功高手。雲淮晏自然是不消說,能被陸小勇挑中的自然也絕非等閑之人,就連蘇葉,也因為端侯常說女孩子功夫不必太好,關鍵時候能逃命就行,雖然刀劍招式只能勉強比劃兩下,卻練得一身好輕功。

幾個人裏面最不中用的便是昨日被綁來的黎立舟。

他幾乎是被人拖着走的,不長的距離,連蘇葉都還沒喊累,他已經嗷嗷慘叫,甩着胳膊哀嚎:“你們這些粗人,手上也沒個輕重,本公子的胳膊都要被你們卸下來了。”說着,坐在路旁的青石上,抱住道旁的樹說什麽也不肯松手:“不走了,還沒到地方,本公子就散架了!”

雲淮晏額角跳了跳,若不是黎立舟知道太多內情,他也沒打算拖着這麽一位公子哥一起走。

果然帶他出門就是個拖累。

雲淮晏皺眉:“你跟我一起。”

黎立舟瞥了一眼雲淮晏,翻了個白眼,這位爺臉色白得跟雪似的,自己站都站不穩,跟他一起,半路摔壞了自己一張俊臉怎麽辦?黎立舟眼珠子轉了轉,落在蘇葉身上,他已經注意這個小兄弟很長時間了,雖然身形小巧些,可輕身功夫是真的不錯,起落間輕靈平穩,看着都賞心悅目。

而且,他本就是很想接近這個小兄弟的。

黎立舟沒敢松開抱着的那棵樹,伸出一根指頭指了指蘇葉:“我要跟他一起。”

“不行。”雲淮晏沉着臉下令,“把他從樹上剝下來,捆起來扛着走。”

“那我不跟你一起去了,我咬舌,我撞牆,我服毒,反正我死也不跟你們一起去……”黎立舟抱着樹,這樣說着,竟然當真一下一下往樹上撞。

官道邊的樹經歷多了車來車往,樹幹上一層一層疊覆着黏稠的泥漿,黎立舟抱着樹幹,很快臉上身上便蹭滿了一層一層泥漿,灰頭土臉好不狼狽。

到底是蘇葉心腸軟,最終還是她安撫了雲淮晏的怒氣,滿足黎立舟的要求。

可黎立舟不是個安分人,一路上逮着機會和蘇葉說話:小兄弟多大了?小兄弟哪裏人?家裏還有什麽兄弟姐妹?父母是否還健在?蘇葉甚至懷疑,這人怕是發現了自己是女兒身,想法設法要問清生辰八字祖上背景,下一步就要上門提親了吧?

好容易趕到呈西村村口,果然已是一片混亂。

雲淮晏一把将黎立舟搭在蘇葉肩上的手拍落,将蘇葉拉到自己身側,吩咐一路同行的幾名護衛務必保護好黎立舟,這才一起往呈西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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