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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楊恕那裏回來,雲淮晏就不大願意搭理蘇葉,自己關進屋子裏,連蘇葉都不讓進。

蘇葉也不知道自己哪裏招惹他了,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在門口嗡嗡嗡飛了半天,一直到她嚷嚷“下着雨,真冷”,才被雲淮晏打開門拎進去,把她身上還披着的楊恕衣衫剝下來,推門開了一條縫往外一丢,讓陸小勇給人家還回去。

一直到雲淮晏行雲流水地剝掉楊恕的外衫,蘇葉才終于明白這人自回來起就別別扭扭的,究竟是為着什麽。

把人接進了屋,雲淮晏皺着眉頭伸手摸了摸蘇葉的臉頰,倒是沒有再發起熱來,反倒臉頰冰涼,恐怕真的是在門口吹了太久冷風,他趕緊扯過被子将她裹緊些,轉身要去撥弄炭盆。

“阿晏!”蘇葉不安分地從被子裏鑽出來,拉住他的手,眉頭皺得比他還緊,“你的手怎麽這麽燙?”

雲淮晏愣了愣,覺得這場面頗有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意思。他沉着臉拍掉她的手,又給塞進被子裏:“被你氣的。“

蘇葉不屈不撓地從被子裏鑽出來,跪坐在床上支起身子拿額頭與他的額頭貼了貼,手腳并用從床上爬起來,将他往床上一按,套上鞋子轉身便往外跑。雲淮晏一直握着她的手,半點兒松開的意思也沒有,蘇葉不過跑出幾步,便又被拽了回來。

出了渝州城,他一直病着,蘇葉這種草木皆兵的狀态由來已久。

“不用找大夫,睡一覺就好。”

“可是……”

他攬住她的腰,頭抵在她肩頭:“沒事的。”

他這幾日都在發熱,溫度不高,只是纏綿不斷,身上并不覺得有多難受,蘇葉病着的時候,他不甚在意,如今蘇葉生龍活虎,頭疼暈眩懶怠乏力如浪潮般洶湧拍來,劈頭蓋臉。

在他們相識的十幾年間,多的是兩地相隔聚少離多,在蘇葉的印象裏,雲淮晏很少生病,便是他的傷,她也只在父親從皇帝那裏得知後的轉述中聽聞。

至少在她面前,她的阿晏一貫是神采奕奕潇灑不群的,可這一路他病得實在是太久了。

她低頭看倚在自己肩頭的人,側臉露出幾分孩子氣來,他年少出征,大漠黃沙粗粝,戰場殷血淋淋,千帆過盡歸來時,除卻一身傷病,仍是溫溫少年。

蘇葉心頭一動,攀上一絲細細尖尖的疼:“那你快睡,我在這裏陪你。”

可這一覺終究是睡不踏實。

在邊境枯守過的人大多都睡不沉,盡管外頭敲門聲已經十分小心,雲淮晏還是在來人第二輪敲門時倏然睜眼。

那時蘇葉正蹲在床頭看他睡覺,他們多年來相聚甚少,難得朝夕相伴的日子恰是她缺失的那段記憶,如今覺得能見到他的時時刻刻都是千金難求的珍貴,連他昏沉睡去都不忍片刻荒廢。

她對外頭敲門的人不由帶上幾分怨氣。

來的是錦雲樓的夥計,他微微躬着身子,陪着笑客客氣氣地同陸小勇說話:“客官這裏可有收留什麽小姑娘?如今孩子的父親堵在錦雲樓外,說是咱們的客人扣了他家丫頭。”

夥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陸小勇的臉色,不等他開口,趕緊先把自己的話圓回來:“我們也說,咱們錦雲樓的客人那可都是見過大場面的,怎麽會扣留土裏土氣的小丫頭呢?要我說,要也是今兒早上雨下得大,哪位客官好心收留了小丫頭。”

錦雲樓的夥計看得多學得多,這一番話也說得很漂亮,給人留足了臺階。

別的院子買沒買那些可憐兮兮的小丫頭,陸小勇不清楚。但他知道,早上敲了雲淮晏和楊恕這兩個院門的巧兒和小翠娘兒兩确實還在錦雲樓裏,如今在楊恕院子裏熱飯熱湯熱炕頭地待着呢。

他性子直,不會說謊,老老實實地回他:“反正我們院子裏沒有什麽小姑娘。”

夥計還要追問幾句,雲淮晏和蘇葉從裏頭出來。

雲淮晏剛剛醒來,被蘇葉用厚厚的大氅裹着,倉促起身不免眩暈難受,大半的重量壓到蘇葉身上,在旁人看來卻是貼在一處耳厮鬓摩的親密。蘇葉這一路上都是男裝打扮,但她身形嬌小玲珑,皮膚白皙眉眼秀氣,黑色衣衫也不能給她多添上幾分粗粝煞氣,如今在雲淮晏小鳥依人的站着,盡管都是男裝打扮,卻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

雲淮晏輕輕咳嗽幾聲,看向蘇葉的目光柔若春水,轉向夥計笑道:“有什麽事嗎?”

夥計見多識廣,見了這場景,到嘴巴的話堪堪咽下去,道了聲打擾,毫不遲疑地離開。

想來丢了小女孩什麽的大概就不必來問這位了,下回要是誰家丢了小男孩再說吧。

大約是早晨在楊恕那裏又是吹風又是淋雨受了寒,夥計一走,雲淮晏便靠在蘇葉身上咳得直不起身,陸小勇幫着半扶半抱地将他送回房去,轉身想去将藥爐上熬着的藥倒一碗進來,卻不想雲淮晏靠在床頭強打着精神硬是将蘇葉支了出去。

屋子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陸小勇戒備地盯着他。

果然雲淮晏向他伸出手。他連手都是蒼白細瘦的,費力地舉着,微微發抖。

陸小勇護着胸口,透過一層衣物,他能感受到內兜裏那只冷硬的瓷瓶,他向後退了一步:“白先生說,這藥是他不在時救急用的,能不用就盡量不用。他統共就給了八顆,還沒到北境,你已經吃了兩顆了。”

雲淮晏脫力一般,手頹然落下去,他看着陸小勇無奈地笑了笑:“他給你藥,就是知道我沒法撐到北境。”

“可白先生說不是緊急時刻,能不用就不要用。”

雲淮晏臉色煞白,聲音又弱了幾分下去:“這就是緊急時刻了……”話音剛落,他猝然嗆出一大口血,無力地向後仰去。

“殿下!”陸小勇搶上去将他扶起。

雲淮晏眸光暗沉,幾乎要坐不住。他身子輕輕發顫,胸口的起伏緩慢而微弱,面色如一塊失去光澤的白玉,沒有生命力的雪白,沾着點滴殷紅,透着詭異的安詳。

陸小勇咬咬牙,還是從胸口內兜裏摸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地取了一顆藥丸喂到雲淮晏口中。

這情形不是第一回 出現,陸小勇的動作熟練利落,一顆藥丸喂下去,他不敢立即就扶他平躺回去,仍是讓他半靠在床頭疊起的錦被上,手腳僵硬地給他拍了拍胸口順氣。

果然過了片刻,雲淮晏又咳出了兩口淤血才算好些,臉色一如既往地蒼白,卻終于隐約萦着一層淡淡的光澤。

陸小勇這才算松了口氣。

雲淮晏倦極,幾乎立時要昏睡過去,卻掙紮着一點精力拉住陸小勇,蒼白發青的嘴唇動了動,陸小勇湊近些才聽見他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小末……孩子……”

陸小勇了然,去取了一套幹淨的中衣來,換下沾了血跡的那一身:“您安心吧,我會收拾幹淨,跟王妃說您睡下了。那些小姑娘的事我已經讓小六和小七去打探消息,他們一回來我就讓他們來見您。”

得了陸小勇這話,雲淮晏才算放下心裏的事,微微點頭,頭一側,昏然睡去。

陸小勇派去的人夜幕将落未落時回來,但陸小勇卻沒能像他承諾的那樣,讓他們一回來便去見雲淮晏。

雲淮晏這一覺一直睡到晚上掌燈時候,醒來時蘇葉正在床邊守着。

他服過了藥丸,臉色比之前好得多,蘇葉只當他一連兩日徹夜不眠,累極了多睡了一會。眼見他醒了,将一直備在一旁的飯菜湯羹一樣一樣端到他眼前來,歡歡喜喜道:“阿晏,你知道嗎?我一住進來就生病,今天才知道,這個院子裏竟然帶着廚房。”

雲淮晏神識昏昏,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只是看着她面色燦若桃花,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模樣便覺得歡喜,含笑低低應了一聲。

蘇葉轉身端來餐盒:“趁着你睡着,給你做了點吃的,快嘗嘗,還熱着呢。”

秋魚正是肥香。

雲淮清說,蘇葉做的松鼠鳜魚是京都一絕,但往往幾年也等不到蘇家二小姐下一次廚。

可在雲淮晏這裏就不同。

池州城不産鳜魚,秋季也不是吃鳜魚的時節,蘇葉不認得這裏的魚,只随便挑了應季的活魚照着松鼠鳜魚的做法做了,獻寶一般捧到雲淮晏面前。

下午才剛剛嘔了血,喉間還有隐隐約約的一股腥氣,冶江裏的魚土腥氣重,雲淮晏勉勉強強吃了一口,只覺得一股惡意翻了上來。

蘇葉捧着盤子期期艾艾地看着。

雲淮晏勉強又夾了一筷子魚肉,緩緩咽下去,還是放下筷子,抱歉地對蘇葉笑笑:“剛剛睡醒,沒什麽胃口,幫我倒杯水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

蘇葉轉身往外間走去。

雲淮晏垂頭看着床邊幾案上那只張着嘴的鯉魚,心裏頗有幾分愧疚。

蘇葉端了一杯溫水進來,他拉着蘇葉坐下,夾了一筷子魚肉喂到她嘴邊:“小末,你替我多吃幾口吧,要不這條魚看着怪可憐的。”

蘇葉“噗嗤”笑出聲。

誰能想象長平軍裏殺伐無數的平王殿下會可憐一條魚?

蘇葉哭笑不得,吃了雲淮晏喂給她的大半條魚。

雲淮晏神色郁郁,興致不高,一開始蘇葉只覺得他還是累,又怕他睡太久不吃飯壞了腸胃,便一直纏着讓他至少喝幾口湯粥,後來慢慢覺得,他悶悶不樂似乎是因為那條魚有一大半都落到她肚子裏,他一口也吃不下。

蘇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拉拉他的手:“這裏的魚土氣重,不吃也罷。你想吃,以後我再給你做。”

雲淮晏定定地看着蘇葉,眼眶微微泛紅。

蘇葉眨眨眼再看,他分明神色如常,她只覺得是自己眼花。

雲淮晏輕輕笑了笑,将蘇葉拉進懷裏,低頭吻了吻她鬓角的碎發:“小末,日後我吃不下的東西,你替我多嘗嘗,我看不到的景色,你也替我多看看,好不好?”

“你今天吃不下,我以後再給你做就是了,你……”

“答應我。”雲淮晏打斷她,捧起她的臉與她對視着。

蘇葉覺得這一天的雲淮晏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想了想,只猜他是這一路病得多了,生病的人總容易有些孩子氣。她只好耐着性子哄,攬住雲淮晏的腰将頭抵在他肩頭,點頭答應:“好好好,我答應你了。”

她看不見他的臉,也就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

如果那時她就能看見他濡濕的睫毛,大約能更早心疼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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