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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州城是大梁北部最大的一座城池,依着冶江而建,地勢平坦開闊,水豐土沃,是大梁北境重要糧倉之一。

雲淮晏一行人走到池州城,路程已經過了四分之三。長平軍屯兵的北境邊陲小鎮已經不遠,所有人都稍稍松口氣,決定在池州城裏休整幾日,添置一些幹糧藥材。

錦雲樓是池州最大的客棧,每日富商大賈、鄉紳貴胄往來如織。

在池州落腳的地方是陸小勇選的。

他直來直去慣了,腦子裏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考慮,只知道要挑池州城裏最好的客棧,卻沒想過池州繁華,錦雲樓既是城裏最大的客棧,南北商賈,往來遷人自然最多,人多口雜,總難免會聽到人議論些他們不願意提及的事。

若是讓雲淮晏挑,他必定是不會挑這樣一個地方落腳。

果然,他們剛剛邁進錦雲樓,便看見一層樓寬敞的大堂中央一名灰色衣袍的中年人身邊圍着七八個人。灰衣人将手掩在嘴邊,作出小聲說話的木有,可說話的聲音卻人人可聞:“這才過門幾個月,聽說平王妃從臺階上摔下去的時候還掀翻了油燈燙傷了臉,後來便再也沒有出過王府了。你們說,眼下正是陛下立儲的關鍵,平王被派往北境,京都裏留了個無法為他斡旋的王妃,哪裏還有他什麽事?”

“可我聽說陛下對這位七殿下可偏愛得緊。話說回來,端侯府出了那樣的事,對平王已無助益,平王又豈是等閑之輩,誰知道王妃受傷是不是真的意外?你們想想,如果那一摔,王妃不僅僅是受了傷,平王重新納個有家世背景的,豈不是……”接話的是個穿着錦袍的青年,披金挂銀一副纨绔模樣,就差手裏提個鳥籠養只金絲雀。

他的話沒有說完,後腰被抵上一柄冷硬的東西,還未待他破口大罵,已經有人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公子是聰明人,知道什麽事是不該議論的。”

錦袍公子一激靈,張了張嘴,什麽聲音也沒有再吐出來,乖乖閉上嘴不敢多說一句。

滿桌子的人都盯着他看,他青白着一張臉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但沒有被他吐出來的那半句話大家都已心照不宣。

大堂裏依舊喧鬧繁忙,只這一張桌子詭異的沉默着。

陸小勇恰好是這時候湊進來的,他拍了一袋碎銀子在桌上:“不好意思各位,我家公子喜靜,大家散了吧,這點碎銀子算我家公子請大家喝茶。”

來往錦雲樓大多非富即貴,誰不是家裏的公子少爺,這點銀子壓得死誰?

于是沒有人開口拒絕,卻也沒有人散開,大家拿眼睛餘光瞟上座的那位灰衣人。

打破僵局的笑聲是從隔壁那張桌子上傳來的,鄰桌的年輕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穿着一身藍色衣袍,他嘲諷地扯了扯嘴角,玩弄着指尖上的一只青瓷酒杯,自斟自飲了一杯酒,輕笑道:“端侯府還在時,蘇淳是兩朝重臣,蘇木是長平軍主帥,我們平頭百姓是議論不得的。怎麽,現在端侯府不在了,這些是非還是說不得嗎?”

鼓破衆人捶,牆倒衆人推,相比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人已自認為是君子。

大夥兒嘿嘿輕笑裏不乏嘲諷意味,陸小勇眨眨眼還沒想出話來駁他,就有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話可不是這麽說。”

那位被短匕抵住後腰的錦衣公子感覺自己身後那人朗聲說話時聲音清亮,比适才壓低了嗓音威脅他時不知道好聽多少倍,他忽然覺得身後一松,迫在身後的匕首随即撤了去,“蘇木少時從軍,早已不算端侯府的人,你要議論蘇淳功過是非只管說他,何必扯上長平軍?”

留着陸小勇去堵大堂裏悠悠衆口,雲淮晏本來摟着蘇葉要先回房去,聽見這話,他腳下頓了頓——

這人急于将蘇木與端侯府撇得幹淨的語氣,實在太像一個人。

雲淮晏不由得往人群裏多看了一眼,說話的那人穿着一身青色衣袍,束了一道缁色腰帶,玉冠束發一絲不茍。他站在人群之中,微微弓着身子,站沒站相。

只一眼,雲淮晏便不再好奇那人的眉眼。

不過是相像而已,到底不是他。

雲淮晏目光明滅之間并無悲喜變換,回過神來看見蘇葉正盯着他。

她嘴角顫抖着問重複了一遍:“端侯府不在了?”

雲淮晏眼中隐隐有愠怒,他瞞了蘇葉一路,雖知不能瞞她一輩子,卻總想着拖一日是一日,如今被撞破,到底有些手足無措的不快。

他沉着臉攬着蘇葉往裏間快步走去。

這邊陸小勇見他們走遠了,懊惱地抓了抓頭發,趕緊快步跟上去。

可他們身後的風波并未消停。

大堂裏那名青衫公子與藍衫公子兀自争論不休,無非是一些人認為端侯府盛極一時,朝中有蘇淳位高權重,邊境有蘇木勇冠三軍,落到如今樹倒猢狲是令人唏噓,而那青衫公子犯了軸,非要将長平軍與端侯府分割得清清楚楚泾渭分明。

這實在比道聽途說幾個皇子争奪儲位的轶事趣聞要乏味得多。

圍攏來的人,自發地便散了。

看着人散了,那穿藍衣的似乎也懶得再與人周旋,将桌上陸小勇留下的錢袋抛給那名青衫公子。青衫公子下意識地伸手接住,藍衣公子冷聲道:“拿人錢財□□。你既然拿了剛剛那位壯士留下的銀子,日後便不要再輕易議論端侯府舊事了。”

接着,他再也沒看旁人一眼,徑直走到櫃臺掏了一錠銀子壓在掌櫃面前,低聲道:“我要住店。剛剛進去那位公子住哪裏?我要一間離他們最近的房間。”

雲淮晏他們住的不是一個房間,而是錦雲樓後邊園子裏的一座獨立小院。

之前大堂裏的議論聲音不低,但雲淮晏還是心存僥幸,只希望蘇葉并未聽見其中關鍵。可一邁進院子,蘇葉便拽住雲淮晏的衣袖,嘴角發着抖,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剛剛聽見聽見有人說,端侯府不在了……”

終究是天不遂人願。

雲淮晏暗暗嘆氣,半扶半抱地将她帶進屋裏,反手關上房門,先給她遞了杯茶水,溫聲道:“先喝點水,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

蘇葉捧着茶杯,盯着裏頭的水光愣了半晌,執拗重複:“端侯府不在了?”

回想起在來的路上,雲淮晏說她受傷失憶,他不放心才将她帶了出來,她追着問,她爹竟然會同意?雲淮晏只用一句端侯事務繁忙,無暇顧及搪塞過去。

蘇葉這時想來,雲淮晏話裏話外有千萬般不合理的地方,她那時只顧着高興可以與他一路相伴,竟一點兒也沒再深想下去——

端侯府與大皇子雲淮定交好,一貫是希望獨女蘇葉嫁入齊王府的,縱使蘇葉受傷他無暇管顧定要托付一人,蘇淳的首選怎麽會是出征在即的雲淮晏?

若說父親事務繁忙,難道長平軍裏的雲淮晏就不忙了?

這許多年來,她想方設法偷偷摸摸地跟着雲淮晏出征的隊伍留出京都好幾回,哪一回不是半路上被父兄以邊境動蕩,刀槍無眼的理由綁回來,怎麽反倒如今她受傷失憶了卻被送到邊境來了?

這樣越想,蘇葉便越是心慌,臉色比病中的雲淮晏還要難看幾分。

她張了張嘴,問題雜亂如麻堵在嗓子眼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雲淮晏将凳子挪得離她近些,她手裏端着一杯茶,茶水一口沒喝,手卻不堪重擔一般抖得厲害。他取下了她手裏的杯盞,握住她的手,盡量将聲音壓得低緩:“你父親和蘇槙因為私占田地惹怒了父皇,被流放南地,你就是知道了這事心急之下才會從臺階上摔下來受傷。不過你放心,我和三哥已經交代了人沿途照顧,他們沒吃什麽苦。”

蘇葉愣了片刻,讷讷開口:“那我娘呢?”

雲淮晏一僵。

蘇葉眼睛裏面蓄滿眼淚,看不分明他的神色,自顧自地接了話:“是不是也跟爹爹小槙在一起?”

雲淮晏臉色蒼白,沉默了片刻,喉結滾了滾,生硬地擠出一個:“嗯。”

“那大哥呢?”蘇葉抹了把眼淚,“大哥帶着長平軍守着北境,陛下應該不會……”

“小末,我們正要去北境呢。”雲淮晏輕聲打斷她。

蘇葉眼中的淚光搖搖晃晃落了下來,連蘇木也受牽連,可想雲恒是發了多大的怒氣。

雲淮晏想了想,加了一句:“再等幾年,總是能遇上父皇大壽、天降祥瑞一類的喜事,等發了赦令,咱們再把他們接回來。”

雲淮晏壓低了聲音放緩了速度,幾個月前端侯夫人以死自證的慘烈,蘇木橫屍異鄉的悲涼,端侯府一夕落敗的凄切,仿佛不曾發生過。

沒有什麽風波暗湧腥風血雨,好像真的像雲淮晏說的那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咱們再把他們接回來”。

蘇葉腫着一雙眼睛,揪着雲淮晏的一角衣袖:“沒有了嗎?還有什麽瞞着我嗎?”

有。

還有很多。

端侯夫人為什麽會死,蘇木為什麽會死,端侯府風雨飄搖的起點是什麽?雲淮清起了什麽作用,而素來與雲淮清手足情深的雲淮晏又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

雲淮晏硬着頭皮對上蘇葉的目光,她的眼中有瑩瑩水汽,漆黑的眼瞳中映着他的影像。

他曾失去過她的溫軟活潑,終究是舍不得放開失而複得的這一點暖意,他搖頭,勉強擠出一點笑:“沒有了。”

蘇葉依然目光炯炯:“都告訴我好不好?這些事總不能瞞我一輩子。”

雲淮晏伸手摸摸她的臉頰,摁去臉上淚痕:“你累了,去睡一覺,明天一切都會好的。”

不會瞞她一輩子的,她的一輩子還有那麽長。

可有些事,他還舍不得告訴她。

那一夜,雨打着院子裏枯黃的梧桐,淅淅瀝瀝落了一夜。

雲淮晏和蘇葉各囿一室之內,各自輾轉,幾乎聽了一整夜的雨聲。

天将亮的時候,蘇葉終于哭累了,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喉嚨幹得要冒出火來,卻提不起一點力氣起身倒水,終于迷迷糊糊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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