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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京都,消息自然傳得飛快。這邊雲淮清剛剛中毒,不過幾個時辰,宮裏的信使便踏着晨光而來,太醫院禦醫乘着馬車匆匆趕到。日常為雲淮清請脈的沈禦醫走在最前,向雲淮晏行過禮,便跪坐在榻邊搭上雲淮清的脈搏。

雞皮鶴發的沈禦醫起身向白彥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三殿下這像是被毒蛇所傷,可是這樣的天氣,哪裏來的毒蛇?在下唯恐診斷有誤,白先生,您怎麽看?”

“天氣這樣冷,本不該有蛇。只是昨夜三殿下與幾位皇子公子生了火烤食鹿肉,恐怕是熱氣太盛将蛇引了出來。”

單單烤個火,是不足以引蛇出洞的,要緊的是那株不知從何而來的蛇信草。

但這話白彥沒有說,雲淮清是雲恒和皇後捧在手心裏的人,事情到底是發生在雲淮晏眼皮子底下,都是中毒,事出意外與蓄意謀害兩種說法将引起的風波卻大不相同,他心裏很清楚。

聽見白彥這樣說,沈禦醫稍稍松了口氣,将帶來的藥丸喂雲淮清服下,片刻之後,他灰白的臉色便透出幾分瑩潤來,雖然仍是蒼白發青,卻明顯多了幾分生氣。

依據雲恒的意思,車駕備好,雲淮清昏迷中被送上馬車,即刻啓程回宮。

帶着蛇信草進桐華山的人,定然熟谙斷腸草藥性,知道斷腸散與蛇信草相生相克,更知道雲淮清身上留有斷腸散餘毒,若知道是誰帶來了蛇信草,也便能順藤摸瓜扯出意圖置雲淮清于死地之人。

這一樁事,桐華山下的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有資格參加皇家圍獵的,哪一位不是人中龍鳳,次日一早大家各自要回去,即便是雲淮晏也不能毫無根據的阻攔。

可中毒的不是旁人。

雲淮晏親自護送兄長回宮,啓程前特意叮囑了陸小勇和衛顧,這一日待在桐華山的每一個人一步都不許離開。

正如參加秋獵的公子們想不到自己會被困在桐華山,雲淮晏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攔在寧王府外。

他與雲淮清雖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小被皇後養在身邊的情分不比同母所生淡薄多少。

雲淮清剛剛建府時雲淮晏年紀尚小,有時溜出宮來,嫌宮裏規矩多,怎麽也不肯回去,霸着雲淮清寧王府裏的柳園不肯走。

後來雲淮晏憑着軍功開府,那時候他的年紀不大,十來歲的少年面對偌大的一個平王府無所适從,一連幾日輾轉反側連覺都睡不好,最終還是頂着兩個黑眼圈回到了他三哥府上的柳園才能安眠。

大約也是因為這層緣故,後來的幾年柳園一直空着,看雲淮清的意思也沒打算将園子分給妻妾子嗣,卻一直安排人仔細打掃料理,與雲淮晏常住時別無二致。

可是這一日,雲淮晏被攔在他數年來來去自如的寧王府外。

帶頭守門的人他認識,是宮中皇屬禁軍的副統領李赫。禁軍從來只聽皇帝命令,想來雲恒也已經知道雲淮清中毒的事情。

“七殿下,別讓末将難辦。”李赫持劍拱手。

他也不過是奉诏行事,确實不該讓他難辦。雲淮晏心裏清楚,可他向少被阻攔于門外,不免有幾分火氣,語氣也不免強硬:“我倒不知道這寧王府什麽時候我竟進不去了。”

李赫面露難色。李家世代在禁軍中效力,李赫自小便聽多了最是無情帝王家的故事,只是他還年輕,一時也辨不明面前急得臉色發白的人是當真挂懷兄長,還是逢場做得一手好戲。

他抿緊了嘴不做聲。

一架馬車匆匆駕來停在寧王府外,馬車上被扶下來幾位太醫院的老先生,魚貫走入王府。

雲淮晏看了白彥一眼,白彥此時也皺着眉頭看他一眼,扭頭走開。雲淮晏指了指白彥的背影,壓着滿肚子的火氣盡量好好說話:“白先生的醫術遠在剛剛那幾個老頭之上,你進去通報一聲,他們自然知道。”

李赫猶豫了再三,硬着頭皮将皇後的話重複了一遍:“皇後娘娘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進入寧王府,特別是,特別是七殿下的人。”

這話千真萬确是皇後娘娘身邊的桂公公帶來的,命令下得清清楚楚,可話裏的意思卻頗為耐人尋味。李赫偷偷擡眼看雲淮晏,他一身輕甲猶未卸下,聽見皇後的命令呆了一呆,精瘦挺拔的身子竟似不堪铠甲重負般晃了晃。

“七殿下。”李赫伸手扶了他一把。

雲淮晏臉色煞白,眼眸漆黑,目光流轉卻帶着遲滞。

特別是,特別是他的人?母後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緩緩轉過臉來看了李赫一眼,目光冷寂,他輕輕掙開他的手,頓了一頓才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又堪堪停下腳步,回頭交代一聲:“跟母,跟皇後娘娘說一聲,白先生就在我府上住着,有什麽需要的,只管來我府上接人。”

寧王府臺階下停着一架馬車,白彥在被李赫拒絕了第一次的時候已經氣呼呼地調頭就走安安穩穩地坐在馬車裏。雲淮晏打開簾子進去的時候,白彥正靠在角落裏假寐,聽見動靜扯開一線眼皮,嘟囔着:“喲,今天刮得什麽風,七殿下居然不騎馬,改乘馬車了。”

嘴上雖然不客氣,可眼看着雲淮晏臉色糟糕,還是挂心的,白彥一骨碌坐起來,伸手便扣住雲淮晏腕上脈門。

他倒難得地不躲不閃,乖乖任白彥把脈,帶着商量的語氣同他說:“我想進宮一趟……”

“這裏距離宮城雖然不遠,但層層通報上去,你要見到陛下少說也要一個時辰之後。你自己算一算,從昨晚到現在已經超過六個時辰,你自己算算還能撐多久?昨日你是怎麽答應我的?”白彥松開他的手,捋着胡子又悠悠靠回角落裏,補了一句,“也對,七殿下鋼筋鐵骨,當然不同凡夫俗子。老夫不過是個赤腳醫生,我說的話,七殿下不聽也是正常的。”

白彥生起氣來向來是這樣子,言語中極盡冷嘲熱諷之能。

他早早負氣回到馬車上,自然不知道雲淮晏在外頭受了什麽樣的委屈,也自然不清楚他突然想進宮要做些什麽。

其實雲淮晏清楚,從昨夜他執意為雲淮清過毒起,白彥就生氣了。

斷腸散與蛇信草毒性相輔,雲淮清身上的毒散得很快,送回營帳中忽然口鼻出血不止,頃刻間便奄奄一息。

白彥見識廣博,知道如何解這兩者相生之毒,可是關鍵的一味引子并未随身帶着,差人快馬加鞭去百草谷取,少說也要幾日,雲淮清哪裏耽擱得起。

即刻解毒的辦法沒有,拖延時間的辦法倒是有,卻并不是個好辦法。

要讓雲淮清能撐得久一點,便将雲淮清身上的毒過一半到其他人身上,讓毒性稍加稀釋,兩個人都能撐到取回藥引。

白彥提出這個辦法不是沒有猶豫掙紮,桐華山下,一衆王孫公子是碰不得的,行伍出身的人最看重軍中兄弟情義,都護軍的兄弟也是碰不得,為雲淮清過毒的唯一人選只有雲淮晏自己。

因而白彥提出這個法子時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探着雲淮清漸弱的氣息,他只安慰自己,雖然此毒兇險,但雲淮晏是習武之人,內息沉穩,功力深厚,将毒過過來,他立即用銀針将毒封好,回了平王府立即為他解毒,多加調養,他還是有七成把握不會傷及身體根本。

可是事情就壞在雲淮晏随口問了一句:“過了毒,我會如何?三哥又會如何?”

醫者父母心,被問及病情,白彥向來是如實相告的:“七殿下習武之人,身子底子好,解毒時會吃些苦,但調養一兩個月便會與常人無異。只是三殿下毒性已經散開,解毒時恐怕麻煩些。”

便是因為白彥的這句語焉不詳的“麻煩”,雲淮晏一口氣将雲淮清身上的毒盡數過到自己身上,氣得白彥施了針後一整個早上都不跟他說話。一直到雲淮晏護送雲淮清回府,下馬時暗暗咳血,白彥才發現毒性劇烈已不是一枚銀針可以壓住,摸了顆藥丸塞給他,火氣更大。

正如白彥所說,已經過了六個時辰。

可是他的怒氣顯然還沒消,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模樣。

“白先生。”雲淮晏挪到他身邊坐下,“別生氣了,我不進宮了。”

白彥的胡子抖了抖:“你覺得,我就因為進不進宮而生氣嗎?”

當然不是。雲淮晏心裏明白,雖說百草谷與大梁皇室世代交好,但在皇室衆多子孫中,百草谷谷主白彥的一顆心卻偏袒得毫不隐晦,若有一日衆多兄弟姊妹中只能保全一人,白彥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雲淮晏。

“你那個父皇若是真的疼你,又怎麽會舍得你出生入死那麽多年?臭小子,你這條命是多少人豁出性命才保全下來的,如今,你的性命你自己不珍惜,又有誰真心在意?”白彥從未這樣同他說話,說完大約又覺得不妥,板着臉轉過頭去。

“什麽叫我這條命是多少人豁出性命才保全下來的?你是不是知道什麽關于我母親的事情?”

“沒有,我随口說的,就是為了點一點你。”白彥囫囵過去,“如今毒性盡數過到了你的身上,盡管我用銀針封穴,但七日之內若不能解毒,就必須用三青絲才能保住你的性命。三青絲,你可曾聽過?”

“聽過,聽說三青絲,能救命,也能要人命。”

白彥點點頭:“你若沒有強行過毒,沒有強撐着騎馬,絕不至于用上三青絲。你知道我為什麽生氣了吧?”

雲淮晏抿了抿唇,可是,若是旁人,便也罷了,那是他三哥呀!

“……皇後娘娘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進入寧王府,特別是,特別是七殿下的人……”

他朝白彥笑笑,那笑意在白彥看來卻有些凄涼:“至少小時候皇後娘娘和三哥都是真心待我,先生也說我的性命沒什麽人在意,所以這區區幾個,我自然更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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