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工地的人和葉大全并不熟悉。
他來的時間不多, 而且也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拉着不認識的人就講自己的事。
可葉大全不外向,工地有一個極為社牛的男人。
不到半年的功夫, 工地上就沒他不認識的人,那就是斷掌陳。
一個自己給自己取外號的中年男人。
逢人都會講述一遍自己的事, 說是自己命大,年輕時出了事故,一塊巨石把自己的右腳掌給壓沒了,但好在僅僅只是右腳掌,傷口好了後也沒怎麽影響到行走, 還是能照樣幹活。
這不,現在還成為了一名建築工人。
所以他非但沒覺得斷掌自卑, 還給自己取了這樣的外號。
又本來是個話痨的人, 看到葉大全殘缺的右掌, 那就感覺自己找到了伴, 更停不下來了。
叨叨絮絮講着自己的事, 也打聽了葉大全的事。
雖然沒打探什麽隐秘的私事,但也是知道葉大全是機械廠的維修工, 更聽了他曾去過的城市,能被外省特請過去維修,這還用想嗎?肯定是技術了得的維修工了。
斷掌陳覺得這個‘兄弟’夠厲害。
尋常和別人聊天時,難免就會提起, 說來說去, 不到十天的功夫工地上的人大部分都知道,葉老板有一個特別了不起的大伯。
說起來, 他們也都是技術工。
明白一項技術的重要性,可是對比在工地上幹活, 他們更羨慕在廠子裏拿着鐵飯碗的技術工。
要是有機會能接觸,誰不想?
不為了自己,也得為了自家孩子以後着想不是?
但想法挺好,就是找不到門路。
想拜師學藝,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老師傅們不會随随便便收徒,畢竟他們也有兒有女,還有那麽多親戚,與其教外人還不如教自家親戚了。
所以就算知道葉大全是個很厲害的老師傅,也沒人厚着臉皮上門請他收徒弟。
但這會賀大賢聽到幾人的交談,都顧不上手裏噴香的夥食,趕緊問着:“t有什麽要求?我家小子現在十六歲,不是我自誇,他小子有幾分聰明,人也聽話會幹活,你看看他行不行?”
“葉工,你真打算收徒了?”
“收徒啊,我家大姐也有個小子,能不能送來你看看?”
賀大賢的音量不小,剛說沒多久就吸引好些人過來。
一個個堵在板車這邊,都不願意離開了。
“先打飯先打飯。”葉大全不願意自己的事耽誤小芮的生意,這些人都擠在這邊,後面的人還怎麽打飯?
葉芮幹脆道:“大伯,我這邊也不怎麽忙了,要不你去邊上和他們好好說說開班的事。”
“對對,葉工和我們說說吧。”
“開班是什麽意思?是真的要收徒弟嗎?”
“來來來,葉工咱們去旁邊聊,你要覺得這邊缺人我找人來幫忙就是。”這人轉頭就喊了旁邊的小年輕一聲,“小劉,你來搭把手。”
年輕的小夥子們對開班沒什麽興趣。
他們現在在工地幹活,一個月也能拿大幾十塊錢的工資,沒必要半路轉行,就算鐵飯碗來的吸引人,但光學就得好長一段時間,還不如在工地繼續掙錢。
但對于年長的人來說,那就是大事了。
誰都想為兒女或者其他晚輩謀一份好的前程,他們身為建築工,個個都明白當建築工的苦,活累也就算了,最煩躁的是不穩定。
不一定定月月都有活幹。
有時候接不到工程,怕是連着好幾個月都得閑在家裏。
最怕的是遇到黑心的包工頭,每個月的工資不按時發放,有的一拖拖好幾個月,有的突然找不到人,他們的活全都白幹了。
所以即使建築隊的工資高,但要是能選的話,他們還是想讓晚輩選一條更穩當的路。
比如去廠子裏當維修工。
他們見識的不多,但也能感覺到現在的廠子大部分都是機械化,既然有機械,那就肯定會出現故障,不單單機械廠需要維修工,其他的工廠同樣需要,有這個技術在身,想找工作要比其他行業來得容易。
而且工資也會更高一些。
尋常工作如果升不上去,每年就只能加一些工齡,但技術工不同,它是可以考級的,考得越高工資越高,堅持幹個大幾年,指不準工資就能破百了。
所以啊,但凡想得遠的人,都很心動。
以前是苦于沒有機會,但現在有個老師傅擺在他們面前,他們怎麽可能放過?
厚着臉皮拉着葉工去了邊上,打算詳細問着關于‘開班’的事。
他們這邊問得急,葉大全倒有些拘謹,不過也沒含糊其辭,而是認真的解釋了一番,“是有這個打算,我已經跟機械廠遞交了辭職信,打算等明年開個教學班,就跟學校學習一樣,收一些徒弟教學……”
但至于怎麽教、
在什麽地方教又該收取多少的費用,這些事暫時都還沒有定下來,只能說有這個計劃具體什麽時候還得再琢磨琢磨。
葉大全也就一五一十将這些說了出來,本以為說了之後邊上的人會特別失望。
畢竟一切都沒有計劃好誰知道會不會有後續?
可誰知道他的話剛剛落音,周邊的人就迫不及待的報名了。
“葉工,你可一定要給我留兩個名額,你要開班了我兒子和侄兒肯定會去。”
“還有我還有我,你看要不要先把咱們的名字都給記下來?提前把名額給安排好了?”
“對對對,學費是多少?我現在身上沒帶那麽多錢明天再給你行不行?”
這要是換做另外一個人,邊上的人肯定不會這麽着急,畢竟再好的事涉及到錢財方面都會讓人心存警惕。
可是葉大全不同。
他是機械廠的老師傅,而且自己的侄女還在工地這邊做着夥食的生意,生意做得這麽大,又怎麽可能坑他們的學費?
總不能因為學費就把這麽大的生意給丢了吧?
沒人這麽傻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
所以就算葉大全靠不住,他們也能找葉老板拿回提前交的學費,自己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當然更多的還是因為信任。
打心裏覺得不管是葉老板還是葉大全這位老師傅,都不是坑蒙拐騙的壞人。
要不是手裏沒那麽多錢,不少人恨不得直接掏兜把錢塞進葉大全的手中,恨不得今天就把這件事給定下來。
衆人的反應倒是讓葉大全又驚又喜,對着他們的話連連擺着手,“不行不行,這件事都還沒定好,現在就定名額那是對你們不負責。”
沒個計劃就收錢誰知道最後對方會不會滿意他教學的過程?
雖說是一門掙錢的生意,但他也是想做的最好。
只不過頭一回辦這種事需要考量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總覺得最後不一定會讓所有人滿意,所以還是得先計劃好。
任誰怎麽勸,他都是一口咬定了暫時不收徒弟。
最後沒辦法,邊上的人一再強調着要是開了班一定要給他們帶個消息,無論如何他們都想讓自己的晚輩走上這條路。
甚至有人還想着隔三差五就來問一問,省得自己錯過了。
反正葉大全就算不常來,他的侄女他的婆娘不也得天天來工地這邊?到時候問問她們就是了。
就算沒有得到一個确定的答複,這群人也圍着葉大全問個不停,問一些關于維修的事情以及他原先工作上的一些事。
反正就是一邊吃着一邊唠嗑着。
而在板車附近,餘蘭枝看着那邊的動靜,心裏不由踏實很多。
先前聽學名說出他心中的打算,她是百分百願意去配合,不管他想怎麽做她絕對不會反對。
哪怕這件事她從來都沒有接觸也沒有聽說過,可難得兒子振作起來,餘蘭枝就算覺得心裏沒把握,也想跟着一塊去折騰。
只要不再日日困在家裏,一天到晚死氣沉沉,她覺得就算白費一些時間和錢財也沒關系。
而且,聽着學名的計劃,也不像完全沒譜的樣子。
只不過心裏忐忑着面上沒顯露出來。
可這會看着那邊的動靜,餘蘭枝是真的徹底放心了。
不管是随口說說,還是真有那個打算。
最少這件事是真的能做,招很多人或許招不到,但這麽大的城市招二三十個人,應該還是有機會的吧?
雖然還沒定要收多少學費,但只要一個月能有幾十塊錢的進項,再加上她在小芮這邊的收入,那要比原先好太多太多了。
就感覺一切都有了希望。
不再因為錢、因為未來的事讓自己焦慮,夜夜輾轉不安。
“大姐,你家要是有動靜,可一定要通知我。”
這不,還有人來拜托她了,指了指工地的一處,“我是游泳館那邊工程隊的,你只管去那邊找大馬,肯定就能找到我。”
餘蘭枝難得多問了一句,“怎麽,你家也有孩子想去學?”
“我替我小舅子問問。”大馬說着。
邊上了解他的人不解,“你家小舅子不是高中畢業嗎?他還學這個?”
“怎麽就不能學了?”大馬完全不覺得高中生學這個丢人,他跟着道:“現在的高中生都不分配工作了,與其閑在家裏,還不如出去學門技術,我就覺得維修工好,你們忘記了嗎?前些日子電廠就在招維修工,好多高中生想報名都報不了……”
這屬于特殊工種。
不是只有文憑就能進得去。
而現在工作名額越來越少,一個蘿蔔一個坑,就算有退休的工人也都是讓自家兒女接的班,很難有新的工作名額招人,也就造成了現在有大批量的畢業生閑在家裏沒事做。
但比起尋常的工種,一些技術工種卻還在招人。
沒什麽學歷要求卻得有技術在身,這類反而還不好招,但凡有點技術在身的都很好找工作。
所以大馬想着,與其讓小舅子一直閑在家裏無所事事,倒不如花錢進班學個技術。
這樣一來以後他又有文憑又有技術,還怕找不到一份好工作?
小舅子要是過得好,他這個當姐夫的不說去占什麽大便宜,但總比要有個累贅來的強多了,說不準他的兒女以後還得靠他這個舅舅幫一幫。
大馬這麽一說。
邊上的人跟着連連點頭覺得還是挺有道理的。
還真被不少人放在心上。
再來工地雖然大但這邊的工人們也不是完全沒交集,一來二去的這件事都快傳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到了晚上那一餐,幾乎來打飯的人都會問上一嘴。
餘蘭枝回的嘴唇都幹的t起皮了,人家問什麽她就答什麽,有不知道的事也幹脆着回,就沒有不耐煩的時候。
不過這件事也沒拖得太久。
大概一周的時間,葉學名這邊就有了些章程。
甚至連執照都跑了下來,就等着開班。
在這期間,機械廠那邊的人也不是沒找過他們。
就算他們早出晚歸躲着,還是能碰到專門堵在大門口的人,一個個都在勸,有打人情牌的、有想要化解和機械廠矛盾的,還有話裏話外覺得他不顧廠子裏培養的……
一開始還能忍着。
最後,來的人有個笑臉他們也回個笑臉,但堅決不打算回廠。
但要是話說得難聽的,那他們也橫眉怒眼的罵回去。
葉大全一家三口都不是那種會罵人的潑婦。
但不會罵不代表他們就得忍氣吞聲,都沒打算繼續在廠子裏待着了,也沒打算受這個氣,再說了現在可是廠子裏求着他回,不是他死皮賴臉想繼續待在這裏。
反正,葉大全現在就是一副耍無賴的樣子。
廠子不給批辭職,那他就請假不上班,自己這邊也聯系了相關部門咨詢過,如果他自己有強烈的意願,廠子裏沒有權利強行留下他。
機械廠走不通葉大全的路子,也不是沒聯系過他的媳婦和兒子。
結果這三人都是一個樣,根本聊不下去。
葉學名就被找過幾次。
那些人态度是一次比一次好,一開始還保持着上位者的态度,就好像來施舍一般,後來條件給得是一次比一次好。
不但能恢複父親原先的職位,還願意加多一些工資,福利待遇往上提了不少,更是承諾給他也安排一個清閑的職位,讓他捧上鐵飯碗。
機械廠的人以為他們給的足夠多。
卻不知道,他們給的越多越寒他們的心。
這兩年來他們家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唯有他們自己才知道有多艱苦,尤其是他父親,手上的傷沒好就去掃街,身上累不說還得承受心理上的苦,任誰一個老師傅一下子被打下來,心裏都不好受。
不是沒人私底下說,葉大全這個老師傅現在成了殘廢,廠子還願意收留他掃街,是他的幸運。
可其實呢,車間出了問題廠子裏的人理所當然的叫他去忙,一次都沒提起報酬的事,感覺這就是父親的責任。
這不就是明擺着當他們是好拿捏的軟柿子?
他們不反抗時,就把他們狠狠踩在腳底,一等他們反抗,才會将本屬于父親的酬勞還給他。
連着幾次,葉學名是真的越來越厭惡機械廠。
不管遇到誰都是沒好臉色。
不過這一次看到等在外面的中年男人,他臉上的神色到底緩和了一些,“雷叔,你怎麽來了?”
來的這人是父親的同事。
以前他跟着父親去車間,雷叔還帶他玩過。
兩年前設備被損壞,雷叔也幫着從中周旋,對着這個長輩他還真不好擺臉色,可還是提前說了一句,“要是其他事我很歡迎,要是想勸我爸回廠子那就不用說了。”
雷建設沒說話,直接一拳捶在他肩膀上,“你這小子說話還真不客氣。”
葉學名‘嘶’了一聲,連着後退幾步。
雷建設好笑道:“你可別碰瓷,我都沒用勁。”
葉學名咧嘴笑了笑。
雷建設跟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來不勸你爸回廠子,但還是想請他回去幫個忙,廠子裏打算買兩臺設備,想讓他去檢測一下。”
葉學名皺了皺眉頭,“既然已經打算辭職,我爸就沒想和機械廠有過多牽扯,再說了機械廠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維修工,不還有你和其他人嗎?”
雷建設臉上的神色一僵。
不過瞬間就恢複過來,他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那個組就你爸的技術最好,再說有了原先那一次,廠子裏誰還信得過我?”
葉學名這次想起。
原先父親修壞的那臺舊設備就是雷叔檢測的,一開始沒查出問題,買回來沒多久就出了故障。
雷建設跟着道:“你跟你爸說說,明天我下午過來一趟,別又找不到他的人,看在幾十年老同事的份上,你讓他留在家裏跟我聊……”
“學名哥!”
雷建設還沒說話,旁邊就傳來一聲。
葉學名轉頭望去,就看到小芮朝着這邊快速走來。
雷建設見有人過來,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那些事,便道:“那我就先回廠子了,剛說得那些話記得跟你爸說說。”
葉學名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雷叔一走,他就往小芮那邊走去,看着她跑過來的樣子,便道:“怎麽這麽着急?是不是有什麽事?”
葉芮看着離去人的背影,搖頭道:“沒事,就是大伯娘說家裏有床舊被子可以拿去平屋。”
“我知道是哪床。”葉學名點着頭,“我去拿。”
“等下。”葉芮扯着他的袖子,擡着下巴示意着離去的那人,“那是誰?”
“是爸的同事。”葉學名将雷叔的來意說了說,他無奈道:“雷叔都來說情,我爸怕是得頭疼了。”
其他人的話他能當沒聽到,不過雷叔到底不同。
像他說得,畢竟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
葉芮蹙起眉頭,“他們關系很好?”
“三十幾年的老交情了,兩人差不多時間進的廠,還是一起學的維修技術。”葉學名說着突然笑了起來,他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他道:“我小時候就愛跟着我爸去車間,他要是忙就是雷叔帶的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雷叔的孩子呢。”
關系是真的好,所以雷叔來勸他爸或許真會同意。
他還要說些什麽時,卻發現小芮的神色不對,奇怪道:“你怎麽了?”
葉芮眉頭已經緊緊蹙在一塊。
張了張嘴,低聲喃喃:“那是發生了什麽事,才會讓你們以後打得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