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疏這一場戰打了三年多。打到後來,我的阿斛和翹翹已經會叽裏呱啦說很多話了。
阿斛嗜睡,醒來時總是迷蒙着一雙眼睛。他性懶,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只有在鐘疏面前才會釋放天性。
和阿斛截然相反,翹翹從一睜眼就沒有消停下來的時候。我一直懷疑翹翹是把她哥哥的活力吃走了。她還在學話時就一整天都是叽裏咕嚕,誰也聽不懂。後來會走路了就更是了不得,常常東跑西跳,把一群人耍得團團轉。
到了後來,翹翹有時候會跑去和軍營裏其他奶娃子打架,打得昏天暗地的時候,阿斛總是坐在一旁打瞌睡。我說他應該看着妹妹,別總讓她打架,女孩子這樣總歸不好。阿斛理直氣壯,那就讓妹妹變男孩子吧。要不阿娘把妹妹重新塞回肚子裏,我想要個弟弟。
翹翹每次打了架,認錯态度都極其誠懇。但從來都是表面功夫,不長記性。旁人一激她,她嗷得比誰都大聲,一個箭步沖上去又滾在一起。
我和鐘疏說過好幾次,讓他管管翹翹。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卻只是一味躺在床上睡,翹翹像小炮彈一樣沖過去坐他腹上瘋狂搖他,他被吵醒了也不惱,只是一臉無奈地笑。
翹翹誰都不怕,獨獨怕她哥哥。
許多次我說她都不聽,阿斛一個眼神過去她就坐得板正了。她黏她哥哥,出門吃了什麽都會給哥哥帶一份。
我問她:「你哥哥對你也不好,怎得你這麽貼着他?」
翹翹不管,嚷得比誰都大聲:「哥哥最好!哥哥天下無敵第一棒!」
阿斛被吵醒,斜了妹妹一眼。翹翹立馬在嘴邊立了一根小指頭,瞪大眼睛沖我「噓」了一聲。
許是因為和阿爹相處時間不長,兩個孩子特別喜歡和阿爹一起,翹翹尤甚。睡覺要讓鐘疏睡中間,兩個孩子睡在他兩邊,阿斛很是大方地把他身邊的床位給我。鐘疏很得意,總是忍不住沖我嘚瑟。
吃飯也要讓鐘疏抱着,一口喂一個。就連鐘疏要去解手,翹翹都要跟進去,洗澡就更不用說了。這時候翹翹就不喜歡哥哥了,因為這時候哥哥總能理直氣壯被阿爹抱在懷裏。
而翹翹只能一臉神往地坐在我身邊等他們,望眼欲穿地巴巴看着浴房,嘴裏叽裏咕嚕不知道又在念什麽。
鐘疏每次出征都不會告訴哥哥妹妹,總是在黎明時候偷偷爬起來,小心翼翼把戰甲拿去外間穿。我為他穿戴,送他出門。回床上的時候,看到阿斛和翹翹睜着眼睛看門外。他們沉默地看我一眼,又打着呵欠別過臉睡過去。
我喉頭一緊。
我一直沒敢告訴鐘疏。
有時候我覺得愧疚,我的一雙小人兒在這個年紀就懂得了掩藏心思,不哭不鬧。我寧願他們揪着鐘疏哭鬧着不讓他走,就像一個小孩子那樣耍賴。
我不敢告訴他們,等爹爹打完仗就好了。
因為我怕做不到,他們會失望。
哥哥妹妹在鐘疏出去時喜歡出去打獵。說是打獵,其實也就是追着幾只小兔子跑,我叫了幾個親衛跟着,也就由他們去了。
鐘黎跑進來告訴我翹翹摔斷了腿時,我正在給妹妹縫一條火紅的小裙子。
我看着她,腦中嗡嗡作響,只看着她嘴巴張張合合。
「翹翹怎麽了?」
「翹翹摔斷腿了!」
我的翹翹,才三歲多,平日裏活蹦亂跳,恨不得化身蹿天猴,那時候躺在一張簡易的行軍床上,面無人色。
我進了營帳,阿斛撲過來抱住我的大腿,號啕大哭。我牽着他走到翹翹身旁,軍醫告訴我,翹翹年紀小,恢複得快,但傷筋動骨一百天,還是要好好休息。但具體如何,還不能下定論。
我抱着阿斛出營帳。秦淮被一個小兵扶着,她的額頭上破了個洞,嘴唇發白。
我站到她跟前:「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嗎?」
我來的路上,鐘黎告訴我,翹翹是和秦淮一起才出事的。據秦淮帶出去打獵的秦家親衛所說,秦淮和翹翹争搶同一只兔子,他們當時只遠遠看着,就看到翹翹突然朝秦淮叫了一聲,發狠拾起地上一塊石頭沖着秦淮臉上扔過去。後來不知怎的,翹翹一個不穩就跌下了山坡。
秦淮咬着嘴唇:「表嫂嫂,翹翹還小,這事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同她搶兔子。我也沒想到,她會因為一只兔子……」
她的哥哥趕來,扶住她,滿臉陰鸷地瞪着我:「鐘夫人,鐘小小姐是摔斷了腿,但我妹妹也被她劃破了臉。她是小孩子,沒有教養好,你這個做母親的難道沒有責任嗎?現下不分青紅皂白就對我妹妹冷臉,你又有什麽資格責罵我秦家人?」
我只看着秦淮:「秦姑娘,你和鐘翹說了什麽?」
阿斛當時就在附近,他比那些秦家親衛看得更清楚,在翹翹沖她扔石頭之前,秦淮笑着跟她說了什麽,翹翹聽了渾身發起抖來,這才沖她扔了石頭。
阿斛挂在我腿上,滿臉通紅瞪着秦淮:「你跟翹翹說了什麽?!」
秦淮臉上的血痂破開,血流了她滿臉。她捂着臉哭起來:「我只是想讓她把兔子讓給我而已啊!我是不該同她争搶,但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是她自己沒站穩摔下去的!表嫂嫂……」
我打斷她:「你別叫我表嫂嫂!」我紅着眼眶死死看着她,「我聽了惡心!」
我的翹翹,愛鬧愛捉弄人,但她從來只和親近的人玩,從來也只是小打小鬧,又怎會往人頭上扔石子?
「翹翹是如何我心裏明白得很!她根本不會無緣無故地打人。」
秦淮道:「那我又會無緣無故地說謊嗎?說到底,她是你的女兒,你自然相信她!」
「難道我要相信你嗎?!你也說了,她是我的女兒,我不相信我的女兒,難不成我要相信你一個外人?」
「陳釉!」
祖母站在不遠處沖我喝了一聲。她的身後跟着鐘家的長輩,俱是一臉凝重。
她年紀大了,臉上威嚴不減,走到我面前擡起手就對我扇下一巴掌。阿斛驚叫一聲,推開祖母。
祖母滿臉驚愕地看着沖着她咬牙切齒的阿斛,氣得渾身發抖:「反了反了!這鐘家的天是徹徹底底要反了!」
她先是向秦淮道了歉,轉過身來喝道:「我早說過了,鐘翹你管不好,那就我來管,你不聽,現如今,好好的鐘家女,整日出去瘋玩,嘻嘻哈哈,沒有正行。現在好了,還學會惡意傷人了!你身為她的母親,不僅沒有半分悔意,反而倒打一耙,将責任推到秦淮身上。阿斛也被你教壞了,小小年紀,不知孝道,不識禮數,現在竟敢推他的曾祖母?簡直無法無天!」
圍的人越來越多。我将阿斛抱在懷裏,手腳冰涼,心反倒定了下來。
我看了祖母一眼,她怒不可遏:「你這是什麽眼神?!」
鐘黎站在我身邊止不住地發顫,她似乎實在受不了了,猛地站出來:「祖母,你的心能不能再偏一點?!在指責嫂嫂之前能不能先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翹翹才是鐘家人!她秦淮算什麽?」
「好好好!你們都明是非,辨黑白。就我一個一腳踏進棺材的老太婆頭眼昏花!」她轉過臉來看我,「明儀公主真是好本事啊!十幾年的教養抵不過你三年的相處。我這個孫女,」她手指着鐘黎,「從前再是聽話不過,不過三年光景,就敢忤逆她的祖母了。」
我環視一周。秦家人同鐘家年長的長輩神色或強硬,或憤然,或冷漠。鐘黎渾身簌簌地抖,只幾個鐘家年輕的小輩站在我身後。
血液沖過四肢百骸,卻不能為我帶來任何暖意。我冷眼看着祖母:「所以,真相并不重要,是嗎?秦淮究竟做了什麽,我的翹翹受了怎樣的傷,鐘家與秦家都打算默不作聲,是嗎?我實在想不明白,鐘相一生光明磊落,究竟是如何教養出這樣的鐘家人的?」
祖母擡手欲扇我,我緊緊抓住她的手腕:「祖母當年護我,我很是感激。但現在我明白了,那時候我懷着鐘家的骨肉,所以祖母才願乞憐我。而現如今,我站在鐘秦兩家聯盟的對立面,祖母又打算如何處置我?」
「我們鐘家廟小,供不起明儀公主這尊大佛!」
「好。這樣一個腌臜地,我待久了,也嫌惡心。」我點頭,牽着阿斛擡步往營帳走去。
鐘秦兩家的怒氣一下被激了起來,紛紛揚揚将我包圍。
祖母扣住阿斛的手腕,「阿斛你不能帶走!他是我鐘家的曾孫!」
阿斛掙着想要擺脫她的桎梏,她卻越箍越緊。阿斛疼得號哭起來,我用力将祖母的手掰開,拍了拍阿斛的背安撫他。
「阿斛是你鐘家曾孫,卻也是我陳釉的兒子。」
「來人,将她拿下!」
祖母一聲令下,即有士兵抱過阿斛,兩人按住我的肩膀,朝我膝蓋一踢。我身體一晃,膝蓋狠狠撞向雪地。
阿斛驚叫着掙紮起來,像個小狼崽子一樣狠命咬住制住他的那只手。
我看得心驚,忙叫道:「阿斛,松開。」
祖母走到我跟前來:「我是動不了你,此事等疏兒回來再定奪。但你作為鐘家長孫媳,目無尊長,出言不遜,前朝教不了你禮法規矩,我來教!」
我被按在雪地裏跪了不知道有多久,膝蓋那塊的雪融了又結,結了又化。一直到後來我身上蓋了厚厚的積雪,渾身都在滴水。
那天我是怎麽暈過去的我也沒有半點記憶了,只覺得渾身像火燒一樣,身體裏的血在咕嚕咕嚕沸騰。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自我有記憶來,還從來沒碰上那麽大的雪。我記得我從前很愛堆雪人、打雪仗。但宮裏頭的宮女都不敢跟我放開了玩,是以大多數時候我是很寂寞的。這麽一想,我突然拾起了被丢掉的我五六歲之前的記憶。
那時候有一個男孩子總是跑到宮裏頭,他比我大,比我還皮。宮裏頭誰都不敢惹我,就他老愛把毛毛蟲放在我眼皮上。我怕得要死,卻強忍着不叫出來。因為叫出來就代表我怕了,我怕他說我膽小,就不願意和我玩了。
我們打雪仗的時候他把雪放到我頸窩裏頭,看我冷得一個激靈就大笑着跑開。我氣得團了一個比我手掌大兩倍的雪球沖他擲過去,但我太高估自己,我只砸了自己滿頭滿臉,他又笑着跑回來,把我拉起來,認命地幫我理淨身上的雪漬。
他最後來的那日,我本以為只是稀疏平常的一日,他在走之前卻同我說,他不會再來了。
我問他怎麽了。
他說他要跟着祖父回去了。
我不懂,但我告訴他,你有空的時候,來看看我吧。我一個人在宮裏頭,好無聊。
我忘記他是怎麽回我的了。
只記得那日春寒料峭,紅牆頂上斜斜探了一枝青蔥柳枝,黛瓦上幾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他穿着身大紅色衣裳,被一個有些佝偻但仍是硬朗的人牽着走出宮門。那人走之前摸了摸我的頭頂,嘆息了一聲,同我說,小殿下長這麽大了,往後要好好的啊。
他們走了,麻雀還一直啾啾叫。
我一點不覺得煩人,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路數着回宮殿。
我記得,那日我走過的宮道上,停了十三只麻雀。
我醒來時候天旋地轉,我摸到手邊一只手臂:「誰在轉啊?」
鐘疏出現在我視線裏頭。他眼窩深陷,眼底下一片青黑。我被他扶起來,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翹翹好了嗎?」
鐘疏的手一頓:「還沒呢,不過好多了。」
我喝完了水,閉着眼睛躺回去。
一只手探過來,試了試我的額頭。
「我好多了。」
那只手還停在我的額上不肯離開,漸漸發起顫來。我睜開眼睛,看見鐘疏紅着眼眶,眼中水光閃現:「遂遂,你別這樣,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你這樣,我很害怕。」
「怕什麽?」
「怕你一聲不吭就走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緊緊攥着我的手。
「我走去哪?阿斛和翹翹都在這,我還能走去哪?」
他嘴唇翕動,想說什麽,但終究沒說。
我在雪地裏跪了太久,身子落了病根。鐘疏一直寸步不離照顧着我,也只有在我睡着的時候才會出門處理事務。
我第二日是被翹翹親醒的。她像只小狗一樣在我身上拱來拱去,我捏捏她的小鼻子,笑她怎麽跟爹爹一樣。
翹翹恢複得好,不能跑也不能跳看起來對她沒有什麽影響。我親了親她的眼皮子,好像她還是當年我襁褓裏頭的小娃娃。她笑嘻嘻地躲開,直嚷着癢。
我沉默地捋了捋她的劉海。然後告訴她,委屈便不必忍着。
翹翹怔怔地看着我,開始只是掉眼淚,後來便號啕大哭。她向來堅強,和別人打架打輸了都不會掉一滴眼淚。
翹翹一直不喜歡秦淮,是以見了她也沒什麽好臉色,只是去将那只兔子抱起來就走,但後來那個人攔在她面前,笑得親和。
她抽抽噎噎問我為什麽所有人都要過來責罵她,分明是那個人罵了不好的話。
「她罵了娘親,罵了哥哥,還說我是沒有教養的小孩。她還說等爹爹登基,就會有好多好多的女人進我們的房子。我就會被扔到冷宮裏,就像娘親當年那樣。是真的嗎?娘親為什麽會被扔進冷宮?冷宮很冷嗎……那翹翹抱抱娘親……」
翹翹一抽一抽地睡了過去,她哭累了,小身板卻還止不住地抽。
後來鐘黎告訴我,鐘疏回來那天知道了一切,什麽也沒說,提着劍直去了秦家營帳。十幾個士兵都沒攔住他,他最後挑斷了秦淮的手筋。但事情還沒完,他又去了鐘家營帳,自去領了七十軍棍。
鐘疏回來的時候我叫他來床邊脫衣裳。
他起先還不願意,後來見我爬起來要來扒就幹脆利落脫幹淨了。
他的背上傷痕累累,一片青紫,有些血痂甚至粘着衣服被一道撕下來了。
我握住他的手:「疼嗎?」
他看着我。半晌,把臉埋進我的手心裏,蹲在床榻邊點點頭,悶聲悶氣道:「疼,疼死了。」
我的手心漸漸濕了,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往下掉。
我挪過去拿下巴蹭了蹭他的發頂。
我知道,我吓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