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宮的第二日,老樹就進宮将瑾淩不在陌國的這段時日朝中的風吹草動一一彙報給他。
瑾淩穿着皇服,玉纓束發,一身貴氣令人不敢直視。
其他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只有當聽到瑾季身體好轉,瑾淩皺了皺眉頭,忍了瑾季這麽些年,借着柏昆的手也該是時候動一動他在朝中的勢力了!
老樹見瑾淩松了松皺起眉頭,眼底泛起一陣冷冽的笑意,便知他的心內已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說,行禮便要告退。
瑾淩叫住他:“師父……”
老樹微微一頓,他都好久未曾聽過瑾淩開口叫他師父了,以至于他都反應不過來。
瑾淩如今對這稱呼也陌生得很,略微生硬地清了清嗓子後,從懷裏掏出那婦人交給他的玉镯,問道:“你可認得此物?”
自瑾淩從懷裏掏出這玉镯時,老樹看得眼都直了,離得太遠,又擔心看錯了眼,也顧不得禮儀,向前幾步,從瑾淩手裏接過這玉镯,他拿在手裏細細地撫摸,觸手溫潤飽滿的感覺仿佛讓他回到了那韶華笙歌的年紀。
那年他還是一四處漂泊的浪子,因才氣與武藝在諸國頗負盛名,成為各國權勢争相拉攏的對象,直到在一次參加央國的宴會上看見了她,才子佳人,一見鐘情。
瑾淩見老樹這般模樣,原先的猜測又肯定了七八分,他嘆了口氣道:“這是一婦人臨終之時交與朕的”
老樹聽聞妻子離世,呆傻在那,一臉的不可置信,後又想到這玉镯他的妻子是時時刻刻戴着,輕易不肯離開身邊的,如今玉镯交由瑾淩轉交,肯定是發生了何變故。
想到這,他腳一軟,踉跄着退了幾步癱在一旁的桌椅上,雙掌扶着額頭,頭低低沉下,讓人辨不清悲喜,可抑制不住抽搐抖動的雙肩,以及低沉的嗚咽聲讓人心中莫名一哀。
瑾淩從未見過老樹這般,一時也不知如何。
“逝者已逝,師父還請節哀”隔了半響後,為作寬慰方才說道:“此次除了這手镯,師娘還交托朕要将您的女兒帶回,師父若是願意,今晚便可父女相見,享受天倫之樂”
“冰兒……”果然,老樹聽得可以父女相認,精神為之一振,他激動得聲音都微微發顫,一掃方才的頹靡,站起身問道“她如何……過得還好吧?”那年他離開她們娘倆時她才四歲,如今怕也是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吧。
瑾淩點了點頭,見着老樹如此欣喜若狂的模樣,神情淡漠地拿起桌上的一杯熱茶,用茶蓋浮了浮杯碗中的茶葉,不慌不忙地說道:“師父,不要怪徒兒多嘴,這次與師娘兩人相遇太過巧合,您多年未見她們,如今師娘已逝,朕描繪不出她的樣貌,您老人家在享受天倫之樂的同時,還要派人去細細摸清冰兒的底細才是!免得中了歹人奸計,于大局無利!”
老樹剛才從極悲到極喜,頭腦一陣發熱,來不及多思,如今才想到瑾淩素來多疑,不肯輕信旁人,再說如今瑾季身體漸好,蟄伏在暗處等待時機反撲,此時他們自當多加小心才是!
狂喜散去,他平息心緒,恢複理智,神情肅然,拱手行禮。
“是”
瑾淩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老樹又行了一禮,方才退下。
入夜後,瑾淩便将冰兒送至老樹府裏。
冰兒出宮之前特意去拜謝過瑾淩,她是那日跟着瑾淩回到宣城時朝臣城外跪拜相迎,才知道他原來就是陌國的皇帝。
她原來只知道他地位高貴絕非池中之物,可萬萬沒曾想到他竟尊貴得是九五之尊,難得的是他平日與她相處謙恭有禮,在母親的後事上更是盡心盡力辦得很是妥帖。
她本就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女子,遭逢這等變故,傷心之餘心內本就沒了主意,如今再遇上一個長相俊朗,又事事可以依賴的男子,自然芳心暗許,如今要走,竟有些戀戀不舍。
再不舍,她也沒有理由留下,拜別過後,瑾淩便着人将她送到了老樹的府裏,老樹已早早侯在府門口。
她對于老樹的認知都是在母親只言半語的描述裏,母親說到父親,言詞都是高大俊美,身姿卓約,才華橫溢,仿佛世間一切象征美好的詞都無法形容得出他在她心目中的風采,一提及他,即使她年華不在可仍然滿臉都是小女兒的嬌羞。
今日一見老樹,只見他身形佝偻消瘦,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溝壑,因遮掩頭上被剝去的頭皮蒙了一塊頭巾,今日為着見她還特意換了一身新衣,瞧見她,第一反應便是呆在那,見着女兒上下打量着自己,後竟如個小媳婦一般扭捏拘謹,話也不敢說。
他這形象與母親形容的相差甚遠。
冰兒摟着裝着母親骨灰的甕罐站在那,不曾喚他一聲父親。
她長得極像那婦人年輕時候的模樣,鵝蛋臉,大眼睛,溫婉動人的模樣讓老樹神情一陣恍惚。
“冰兒……你吃過飯了嗎?”因冰兒去瑾淩宮裏辭別耽誤了些時候,如今已經子時,雖然老樹這話問得多餘,但冰兒還是點了點,低頭看着母親的甕罐,心中一哀,母親,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盼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的男子?!
“祠堂在哪?”
見到冰兒開口跟他說話,老樹樂得咧着嘴笑得臉上的皺紋溝壑又多了幾條,又深了幾處,“我帶着你去”
随着老樹來到祠堂,冰兒将甕罐放在香火臺上,為母親點上幾柱清香,看着一旁直愣愣盯着母親骨灰甕罐的老樹說道:“明日你去找人為母親做一尊牌位”
老樹上前擡着手摸了摸那婦人的骨灰,“那是自然……”動作很是輕柔。
“嗯”冰兒見他應允,福了福“今日我也累了,先行告退”顧不得老樹反應,說着她便要走。
倉皇間,老樹叫住她“冰兒……這些年來我對不住你們母女倆!以後我一定加倍補償……”
冰兒冷笑道:“補償?!我只想要我的母親!你若可以将她救活,我就原諒你!”
當年若不是他一聲不響地離開她們,她們又怎會背井離鄉,任人欺淩?母親颠沛在諸國找了他這麽些年都毫無消息,直到近幾年才得知消息,他到了陌國得了一不大不小的官職!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那晚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第二日她們便啓程搬來陌國。
母親愛着他又是恨着他的,見到到處貼着找她們的告示,報複性地忍着不去見他,在折磨他的時候也折磨着自己……
冰兒的眼淚滴下,為母親矛盾的一生……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走便走,想回就回!憑什麽?!
老樹見冰兒走得堅決,年約半百的漢子,抱着婦人的骨灰,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