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金磚
說話間,裴卿便感覺束縛着自己的鐵臂離開了,眼前黑沉沉的人影起身便走。
她訝然道:“這麽不經逗?”
留給她的,只有一縷細微的風聲。
黑暗中的李逸消失了,徒留裴卿瞠目結舌。
輕煙般的影子掠入黃家商隊在野外的駐地,悄無聲息的躍進當家人黃十七的帳子。
李逸面無表情的摘下面巾丢在一旁,挑亮燭火對着銅鏡開始往臉上塗易容物。
白色如玉的膏脂一層層如第二張皮膚一樣覆蓋住他本來的膚色,修長有力的手指将其仔仔細細擦滿整張臉,甚至包括耳廓和耳背,而後在唇上淡淡的點了點。
鏡子裏,映照出一個膚如白玉、蒼白消瘦而又清俊的翩翩佳公子,他的嘴唇幾乎沒什麽血色,整個人看上去病弱而儒雅,氣質與李逸本人已有天壤之別。
塗好了臉,又塗完雙手和手腕,确定不使用烈酒的情況下怎麽擦都擦不掉易容物後,李逸解散墨發,氣悶的倒在床上,一晚上都沒睡好。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黃家商隊的駐地來了昔縣的人。
為首的是昔縣瑞王府管事之一的阿杏,以及名為鐵柱的一個團練伍長。
駐地的腳夫頭小心翼翼的在“黃十七”的帳子外請示:“郎君,瑞王府的人來了,說想跟您商量這次互市的事。”
帳子裏沒有聲音。
阿杏便對帳子說:“黃公子,我們昔縣想參加這次互市,我身邊這位是昔縣剛組的商隊管事,鐵柱,您看您方便接見我們一下嗎?”
以灑金羊毛氈為主體的厚實帳篷阻住了外界一切視線,帳子裏過了大約有半盞茶的功夫,才傳出來一個冷冷清清、幽雅慵懶的男子聲音:“不方便。”
阿杏似乎早有預料,不慌不忙的拿出一封信遞給黃家商隊的腳夫頭:“這是我家王妃娘娘的親筆信,勞煩老哥你給你家公子送進去。”
沒想到,腳夫頭卻是十分惶恐的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小人身份低微,不配進郎君的帳子,還是等書童阿順回來之後,你再來吧。”
說完之後,也不等阿杏有所表示,腳夫頭腳底抹油溜了。
阿杏看看緊閉的帳門,又看看自己久經訓練的大刀,又看了看帳門。
鐵柱提醒她:“杏管事,你畢竟是王妃娘娘派來的人,你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王妃娘娘指點的吧?”
換句話說,她的一言一行代表了瑞王府更代表了瑞王妃,她現在要拔刀就砍,那在外人看來,黃家和瑞王府的合作就算是到頭了。
阿杏雖然是個吃貨,但并不傻,她把玩着長刀的刀柄,看了看嚴嚴實實的帳篷,忽而嘿嘿一笑。
“黃公子,我家王妃娘娘今天做好吃的呢,你不想來嘗嘗看嗎?”她仗着信息優勢,一面大聲吸溜口水一面說,“王妃娘娘新近讓人煉制了一種如同牛乳般的油脂,可以和烤的松軟香甜的蒸餅一起吃,娘娘說是一種前朝‘酥山’都敵不上的美味吶!”
見鐵柱用一種看吃貨的無語眼神看她,阿杏大大咧咧的補了一句:“就連娘娘十分信賴的李教官,都從未吃過這道美味,黃公子你見多識廣,不想見識見識?”
鐵柱還在懷疑阿杏口水上腦,那邊帳子裏已經有了動靜。
冷清幽慢的男子聲音淡淡的穿透羊毛氈:“李教官,是何人?”
阿杏咳嗽一聲,對着帳子擠眉弄眼:“那位可是娘娘心腹。不過現在外出公幹去了——除了他,再沒有什麽人能配的上我家娘娘親手所做的吃食。”
帳子裏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阿杏加了把勁,繼續道:“雖說那位李教官總是去娘娘跟前搶食,但娘娘的确待他不同。可是如今有了黃公子你,情勢就不一樣啦——娘娘說,她很希望能與你共進茶點,她做好糕餅,煮了你送來的茶,就等你來,以前她可從來沒邀請過男人啊。”
帳子裏面如冰窟一樣寧谧。
就在鐵柱以越來越懷疑的眼神看向阿杏的時候,賬簾撩開,坐在輪椅上、黑發如瀑、輕紗蒙眼的黃家公子出現了。
“為何不早說?”黃公子雙唇不悅的抿緊,以腹語質問阿杏。
阿杏得意的瞅了一眼甘拜下風的鐵柱,傻笑着回答:“娘娘說先公後私,如果黃公子不理會昔縣提出的公事,那就只好由娘娘親自出面了。”
她本以為這麽說,這位“黃公子”鐵定會高興起來,沒想到,坐在輪椅裏、玉雕般的一個清雅公子變得更冷沉,簡直冷成了一尊冰人。
鐵柱用“莽張飛錯用激将法”的眼神,憐憫的瞅了一眼阿杏。
不過,他好在也算親眼面見了黃家的話事人,因此趁着黃公子不說話,他急忙躬身道:“黃公子,我家娘娘挑了三百人組了昔縣自己的商隊,小人不才,是商隊的管事之一,不知黃公子可否——”
清貴公子冷冷的截斷了鐵柱的話:“不可!”
鐵柱:囧。
阿杏越發得意,鼻孔朝天的瞥了一眼鐵柱,繼續對黃家公子傻樂道:“算着時辰,我家娘娘做的那個什麽‘奶油泡芙’該烤好了,黃公子要不要和我家王妃娘娘一起吃個早膳?”
黃家公子用足以冰封北國般的森冷嗓音回答:“要。”
阿杏和鐵柱齊刷刷打了個哆嗦,臉上本來堆着的笑都快維持不下去了,兩人全都在心裏納悶:不想去就別去呗,為啥又要勉強你自己?其實還是很想去的吧?那為啥又那麽不高興?
——可以肯定,這個黃公子喜怒不定,有所有貴人擁有的一切品質。
頂着凍死人的氣場,阿杏和鐵柱齊心協力把黃家公子恭送入馬車,在黃家商隊護衛的保護下,帶着他進了昔縣,一路長驅直入,馬不停蹄的去了瑞王府。
馬車裏,黃公子孤獨靜坐,馬車外,阿杏和鐵柱步行奉陪,快步穿過了昔縣破敗的城門。
昔縣的城門和城牆雖然破敗,然而進入城內之後景色卻驟然一變,變得整潔而巍峨起來。
一排排水泥小樓拔地而起,比木屋草屋之流整齊百倍,水泥小樓之間是寬敞筆直的水泥路,路面在陽光下一塵不染,簡直幹淨到想要發光。
前一陣的拆遷在昔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雖然還有一部分等待拆遷的破舊屋子,但靠近城門和瑞王府的幾個街區,已經全數水泥化,一樓是一間間敞開的門臉,二樓上的窗戶挂着衣物和被褥,應該是住人的。
再看水泥街邊的店面,有賣吃食的,有賣種子的,有賣雜貨的,甚至還有賣用來鋪地的金磚的鋪子。
“等等。”走半道的時候,車內傳來黃公子清雅絕倫的腹語之聲,“路邊那個鋪子是賣什麽的?”
阿杏探頭一看:“哦,那是賣金磚的,現在有人發現水泥下樓裏鋪上金磚後纖塵不染,就托瓷匠燒金磚來鋪,老貴老貴了,鋪滿一間屋子要花十兩銀子!所以只有掙了錢的幾個管事和得了獎金、突然暴富的匠人們能鋪的起。”
馬車裏的人,低低的嗯了一聲,忽而又道:“那這金磚鋪子對面的那個鋪子呢?”
這時卻是鐵柱接口,他有心要跟黃家商隊來往,便努力撿着黃公子感興趣的說:“黃公子沒見過吧?那叫‘沖水馬桶’,也是咱們昔縣的瓷匠燒出來的,是王妃娘娘給的仙術圖紙!據說很難燒制,特別費錢,燒出來一尊頂得上鋪滿一間屋子的金磚!不過,這個東西雖然貴,但奇怪的是買的人卻不少。”
他絮絮叨叨,馬車裏的人卻奇異的沒有表示厭煩,而是安穩的聽了下去。
只聽鐵柱滿含感慨的說:“這個沖水馬桶可了不得,只要安到水泥屋子特地留出來的茅坑裏,再接上用鐵管連接的‘自來水’,無論春夏秋冬在這桶內便溺就不會有臭味,而且,肥水會順着娘娘早就令人挖好的‘下水道’一路流到城外,用來當肥料灌溉農田,廢物利用了簡直!現在凡是能在昔縣城裏住的人家,拼着全家人好幾個月的工資不要,也要買上那麽一個安在家裏,就為讓家裏幹淨清潔,鄰居也會羨慕,住到城外的種田人也會眼氣,自家還舒服省事,再不用花錢倒夜香,還少了一筆開銷……”
說着話,馬車已經越過了門庭冷落的“沖水馬桶”鋪子,進入了“商業街”的後半段。
“這裏的鋪子為什麽很多都不開門?”馬車裏的人突然又問。
阿杏剛才就嫌鐵柱說話沒重點,此時終于搶到了話頭,便上趕着說:“那是王妃娘娘特意留出來的,黃公子你猜猜,看為啥要留出來這些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