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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太太的兄弟道傑,也就是容實的娘舅,在戶部供職,和內務府也有來往。都是朝中做官的,擡頭不見低頭見,對親家的态度相當客氣,見了面禮數做得很足,當然上回容太太那些不厚道的事兒,絕對不會提起,“我對小佟大人辦事的能力是一千一萬個賓服的,沒想到最後咱們兩家結了親。容實他娘有幾回見了我,一再提起小佟大人,那時候倒沒說要過定,只是不遺餘力地誇贊小佟大人能幹,我就料着有這個苗頭,果真被我料着了。”一面說,一面笑着贊許容實,“咱們哥兒有福氣,小佟大人這樣的人品才學,打着燈籠也難找,傻人有傻福,叫他撞了高運。往後咱們就是一家子,戶部和內務府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日後辦差上要是有不到之處,還望小佟大人多多包涵。”

這套說辭幾乎就是官場上的對白,頌銀有些不好意思,“舅舅太客氣了,叫我頌銀就是了。包涵不敢說,相互照應總免不了。既然有了這一層,什麽話不好說呢。”

道傑點頭不疊,對老太太和太太說:“我來時家姐千叮咛萬囑咐,請親家瞧着金墨和容緒的面子,往日有什麽誤會,她給親家道不是。如今兩個孩子既然有情,經歷了這麽些也沒能拆散他們,還請親家成全,別再叫他們作難了。她和家裏老太太不方便來,在家候着我的好信兒,頌銀是萬裏挑一的齊全孩子,要不是眼下要避諱……應該宴請親家和二姑娘的。這宗上缺了,別的上頭補足,首飾禮金咱們給雙份兒,只求親家和二姑娘見諒。”說着自懷裏掏出一個小包兒,打開雙手托過來,“這是祖上老诰命受封時,聖孝仁皇後賞賜的一對還珠九轉玲珑镯,太太一直舍不得戴,說要傳給兒媳婦的。眼下容實和二姑娘定下了,太太命帶來,給二姑娘添妝奁。”

下聘能做到這樣,面上看來确實沒什麽可挑揀的了。老太太打量這滿屋子的禮盒,倒不是貪圖他們那點東西,因為之前那樣對待頌銀,要是不低頭,哪怕兩個孩子之間有了什麽,頌銀也絕不能給他容家。這會兒看來容太太是服軟了,再聽舅爺那番話,老太太心裏終于舒坦了點兒。她緩緩長出一口氣,笑道:“既聯姻,沒有那麽多的斤斤計較,請舅老爺替我帶話,咱們兩家本就是兒女親家,雖然大姑娘和大姑爺都不在了,咱們心裏還拿他們當親戚走動。如今容實和頌銀又成了,是親上作親,将來咱們頌銀過去侍奉,還請親家太太拿她當自己閨女心疼,咱們對容實也一樣的。”

道傑諾諾稱是,“我一定把話帶到,請老太太放心。二姑娘将來過了門子,老太太和太太不必怕她受委屈,我姐姐養了兩個兒子,家裏老太太又稀罕閨女,絕不會像外頭婆婆調理媳婦似的,端茶遞水站規矩,不拿媳婦當人看。”

容太太表這個态,其實未必都是自願,當然頌銀身上有官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容實從熱河傳話回來,那股子毀天滅地的勁頭簡直是耍混。什麽倒插門、做和尚,做太監、死在外頭,把家裏老太太和太太吓得魂飛魄散。這麽一來誰還敢反對他?媳婦不順意也比死兒子強,兩位長輩終于屈服了,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一切全聽他的意思。再說頌銀,她這樣的姑娘,沒有傲性,經過上回的事,也叫容太太改觀,忍辱負重不言放棄,瞧準時機動動小指就把最大的威脅解決了,不愧是內務府的,見多識廣。接下來的兩塊緞子,徹底叫她們沒話說了,這是個能屈能伸的姑娘,怡妝同她比,連一個零頭都趕不上。娶妻娶賢,不記仇,并不是她拿你沒法子,是情義深,願意容忍。如今他們又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橫加阻攔也只有空做惡人。看容實的樣子,确實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主兒,既然頌銀注定是他容家的媳婦,沒必要把關系鬧得那麽僵,總歸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等目前的難題解決了,婆媳之間還是要相處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還怎麽融洽過日子?

所以各退一步,兩家達成共識,認可這樁婚事。只是局勢緊迫,暫且聲張不得,男不婚女不嫁,各自堅守,家裏也不再催逼,橫豎有了着落,餘下就看老天爺的了。

頌銀因為阿瑪被指派出去了,內務府沒人照管,福格才進來,摸不着頭緒,她不放心,終究還是回了值上。當然維持內務府日常運轉只是其中的一項,她心裏記挂的還有其他,比如選秀就在眼前、比如阿哥過繼五爺、比如陸潤手裏的那張保命符。容實在前朝協調,她在內廷也要幫他一把。其實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他謀劃的一切,不過他打算推崇小阿哥的宗旨一直沒變。之前是毀于先帝的猝然離世,現在重新調整計劃,借助五爺他們的力量,繼續走他未走完的路罷了。人不自私枉活一世,江山還在,大欽還在,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反正帝位在烏雅氏裏打轉,誰當皇帝都沒關系,保住所有人的命,成全他們的姻緣就行了。

不過也或許是因為心虛,她消假回值上,難免有些疑神疑鬼,害怕皇帝要來找她的茬。提心吊膽等了半天,沒有任何動靜。就這麽懸着,反倒架在火上炙烤似的,她開始考慮,是否應該上乾清宮回禀一聲,說她已經痊愈上值來了。雖然她的行動在他股掌之間,但她主動去見他,至少表明一種态度,與其受他诘問,不如先發制人。

恰巧她之前奉皇太後之命查探幾位高官之女,好好歹歹的都有了消息。去慈寧宮之前先去一趟乾清宮,早晚要面對的,躲着不是辦法。乾清宮是內廷中樞,廊庑兩側有上書房、南書房,是皇帝議政讀書的又一處重地。因為先帝駕崩在養心殿,今上心裏忌諱,便把寝宮搬到乾清宮來了。這樣的地方,處處滲透出尊貴莊嚴,無論是誰,進得門來自然而然矮上三分,連那位天下之主也不例外。他在人後無賴蠻狠,人前卻要裝成有道明君。官員回事往來,他就算再生氣,發作起來尚且有忌憚。

她在銅鏡前整了整衣冠,轉身往隆宗門上去,乾清宮前的露臺和禦路不是人人能走的,她圖方便常鑽老虎洞。那是三個寬綽的涵洞,專供宮內當差行走,一路上遇上好幾位禦前太監,見了她紛紛呵腰,“小佟總管大安了?”

她笑着說是,“萬歲爺眼下忙不忙?”

伺候紙墨的太監說:“才批完折子,外頭文書又進來了,正和幾位章京說話兒,您要等會子了。”

她點點頭,“那陸潤呢?”

“陸掌印随侍,您打發人進去叫一聲就出來的。”

她道好,提袍上了回廊。

皇帝在懋勤殿,她遠遠看了一眼,年輕帝王英姿勃發,舉手投足一股子乾坤獨斷的氣魄。她掖着兩手站着,有時候也彷徨,其實如今的政局還算穩定,可他不容人,難免招人記恨。在一衆朝廷要員的家宅外設暗哨就有用嗎?該滋長的依舊在滋長,只是她已經看不清前路了,也許從容學士将嗣屈作四的時候起,就已經注定悲劇了。

那廂皇帝全神貫注,陸潤卻已經發現她了。她從熱河回來容家即過定的消息也已經到了禦前,這麽做只會激怒皇帝,其實對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

他向上觑了眼,悄聲退出來,向她那裏走過來。如今相見總有些尴尬,因為芥蒂已經起了,他的心思不變,她卻漸漸疏離了。

有一瞬相對無言,最後還是他先開口,“皇上正辦機務,你稍待片刻。”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聽他又問:“近來可好?”

他沒有問她是不是痊愈,這點倒還不算虛僞。她嗯了聲,“都好。”

她話少了,再不是以前熱絡親近的樣子,他難免遺憾。沉默下來,還是覺得應當提點她,“你和容實的事……聖躬震怒。怎麽忽然就過定了呢?”

她說:“覺得時候到了,就應該定下來了。要不怎麽樣,真進宮當皇後?”她笑了笑,“你知道的,我不稀圖那些名聲,就想要個踏實過日子的男人,平起平坐的,見了他不必自稱奴才。”

這是個樸實的願望,誰也不願意一輩子在丈夫面前低着頭。雖然帝後也可以做到舉案齊眉,但本質上呢?尋常夫妻拌嘴,至多不過和離。帝後關系惡化,大概除了囚禁冷宮和賜死,就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她定親,他也有些難過,心裏空落落的,失去了什麽似的。可他不像皇帝,不合心意便怒火滔天,他尊重她的決定,她能過得好,他就沒什麽奢望了。至于嫁給誰,都不重要,她高興就行。

“皇上跟前留神,別頂撞他。”他說,“四月裏令尊複旨,你還會有求于他。”

她明白,那位主子爺要的就是這個,把人一壓到底,讓你不得不屈服,屆時好拿捏你。不過陸潤能提點她,說明彼此之間的情義終還剩下一點。她面對他,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失望和憐憫并駕,憎惡和敬重齊驅。容實想從他手裏拿遺旨,如果他交出來會是怎樣的後果?宦官弄政,致使社稷不穩,他還能活命嗎?

她擡眼看他,經歷過一些事,愈發的純粹自然。想起他和讓玉的糾葛,她又感到尴尬,“那天大行皇帝接三,我都看見了,你和讓玉……”

他面上平靜無波,他是有意讓她知道的,即便是以這樣面目可憎的角色加入,他和佟家終還是有了牽絆,和她有了牽絆。

他以為她會生氣,怨怪他糟踐讓玉,甚至讓他遠離她,可她沒有。她垂頭喪氣說:“是我和阿瑪把她坑進宮的,讓她這麽年輕就守寡,我心裏過意不去。可是我救不了她,先帝給她晉了妃位,有祖制壓着,她得一輩子困在這深宮裏。”她落寞地望着他,“你紮根在紫禁城裏,只有你能長久陪着她。我把她托付給你,請你替我看顧她,她太可憐了,才十八歲。”

有她這句話,他就是赴湯蹈火,也一定為她周全讓玉。他颔首,“你放心。”

僅僅是這樣簡單的承諾,她就已經把擔子交給他了。平心而論,她雖然對他失望,但是沒有刻骨恨過。世人誰不為自己打算?他活在錦繡堆砌的煉獄,再不拼盡全力爬出來,最後只能埋骨在那裏。

她松了口氣,轉頭望懋勤殿,“皇上這會兒恨不得活吃了我吧?”

他說是,“你欠妥了。”

她也承認,“最壞的後果是害了我阿瑪,如果我阿瑪有個長短,我唯有以死謝罪。”

他頓了下道:“瞧運氣吧,你這裏不能再出纰漏了,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他。”

正說着,殿裏那些回事的大臣魚貫退了出來,她忙疾步過去,在殿門外候着,等陸潤進去傳話。以為皇帝會急吼吼召見她,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結果沒有,就這樣晾着她,讓她在廊子上等了一個時辰。

她站得腿肚子抽筋,又不敢走動,只能木樁子似的釘在那裏。終于陸潤出來了,向她使個眼色,她會意了,垂袖邁進了門檻。

皇帝坐在一重又一重的黃幔之後,眉宇間寒霜凝集,望之生畏。她跪下頓首,“臣回宮述職,恭請皇上聖安。”

上首的皇帝蹙眉望着她,唇角輕牽,“回宮述職,鐘粹宮裏爬了回竈膛,得空把自己的事兒全辦完了,佟大人好算計啊。”

頌銀扒着金磚,越發矮了身子,卻不答話。這時候說什麽都不好,還不如保持沉默。

可是對于皇帝來說,這個時候簡直是生平最煎熬。沒見到她,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剮,見到了,又覺得自己的怒火泥牛入海,了無蹤跡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哪怕她犯了再大的錯,只要她回頭,都可以原諒。

“朕和你說過的話,你從來不往心裏去,為什麽?”他站起來,揮手将殿裏的人都遣了出去。走下禦座,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她,“你和朕使心眼兒,真叫朕難過。你為什麽要去熱河?為什麽要去見他?為什麽要和他過定?你以為朕不能把你們怎麽樣嗎?朕是一國之君,一道政命就能抄你們的家,把你們發配到黑龍江砸木樁,你當真不怕嗎?”

“奴才敬畏主子,惕惕然如對天地。以前該說的都說過了,奴才才疏德淺,自覺難承聖恩,請主子準奴才自甘平庸。”她向上敬獻造冊,“這是老佛爺命奴才拟的陳條,裏頭都是世家大族的閨秀,恭請主子預覽。”

他揚手一揮,将那造冊打落在地上,“少頂着太後的名頭來堵朕的嘴,朕在想,若是一道旨意頒給你佟家,你能怎麽樣?”

她只是以頭觸地,“選秀在即,滿朝文武千百雙眼睛都在瞧着,萬請主子三思。”

她所有的話全是推脫之詞,可思量再三,也不無道理,朝臣、太後、宗室,沒有一方能容他任意妄為。他灰心不已,她就是瞧準了這個,才會有恃無恐。

他冷冷一笑,“罷了,不願受冊封,朕也不逼你。可你聽好了,你不嫁天子,這世上就沒人配得上你。既如此,今生今世在閨中守着你的名節,守上一輩子。你嫁誰,朕就殺誰,不信只管來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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