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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什麽好?她問過自己很多遍,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過人之處。無非能吃苦一點,比別的嬌姑娘更耐摔打些,被上司們粗聲大嗓地呵斥,臉皮厚,頂得住罷了。若說容實沒見過世面瞧上她,還情有可原,豫親王是為什麽呢?起先把她當瓦礫,就因為容實接了手,忽然頓悟,想把她搶回來麽?

關于這個問題,連她阿瑪都想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責怪她,“你怎麽能留人過夜?像個什麽話?昨兒是他大婚啊,滿朝文武都上他府裏去了。起先人還在,後來喝着喝着就不見了。個個伸舌偷笑,說王爺等不及,和福晉敦倫去了。誰知道……怎麽上了你的炕?你打算怎麽和人解釋?”

頌銀哭得眼睛都紅了,“您怎麽說得這麽難聽?什麽叫上了我的炕?我夜裏壓根兒沒在值房睡,能算在我頭上嗎?他來我願意嗎?我轟他來着,可人家連正眼都不瞧我。”

述明大嘆一口氣,“不管怎麽樣,這話是白撂在人家嘴裏的。我知道你們橋歸橋路歸路,外頭人怎麽說?”

“我只要容實信我就成了,不管別人怎麽說。”她擦了淚道,“既然鬧得這麽大,他夜闖禁宮的事捅出去沒有?萬歲爺那裏怎麽沒動靜?”

“要什麽動靜?”述明蹙眉道,“到早上宮門大開他才露的面,現在問罪,叫人說紫禁城的侍衛都是木頭?就是傳豫親王問話,人家能認罪嗎?”

所以這個人真是太缺德了,他往她這裏一跑不要緊,皇帝必定要問她話,如果她敢說他是夜裏來的,就得擔上知情不報的罪責,皇帝大概會恨不得掐死她。所以她不得不替他圓謊,不得不替他遮掩。就他這樣專給她制造麻煩的人,一次次把她推在風口浪尖上,她能喜歡他才有鬼了。

不過阿瑪有一點說得很是,這麽一來沒法和家裏人交代了。第二天是容緒陰壽,老太太和太太她們要上容家去的,見了他們家的人,臉上自覺無光。

頌銀休沐,原不想露面的,細琢磨了下還是得見一見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嫁容實,躲着只會讓誤會越來越深。有矛盾還是說開的好,容家老太太不是個不通人情的,就算有了成見,她好好同她說,必然不會怪罪的。

府裏大張旗鼓地辦法事,铙钹鐘鼓打得熱鬧非常,頌銀進門先上容家上房請安,老太太雖和平常無異,但頌銀心裏慚愧,總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

這種事能不提,都盡量不提。大家面上一團和氣,話題終歸只在容緒和金墨身上,本來說好要談她和容實的婚事的,那頭也絕口不提了。

頌銀心裏沉甸甸的,容實不在家,她覺得落了單,沒人給他撐腰。轉頭看,門上進來個嬌俏的姑娘,雪白的皮膚嫣紅的唇,除了眉心不甚開闊,幾乎沒什麽可挑剔的了,這就是那位怡妝表妹。

容實果真是為了安她的心,說人家沒長開,像棵綠豆芽,這話從何說起呢。那怡妝分明是個美人胚子,且和容家老太太分外熱絡,進來便在一旁侍立着,遞茶遞手巾,親孫女似的。

容老太太也說:“這是我娘家的孩子,苦出身,家道艱難了些,孩子是好孩子。”

老太太笑了笑,“齊頭整臉,瞧着真惹人喜歡。多大了?”

怡妝屈腿蹲了蹲,聲音清亮柔軟,“回老太太的話,年下滿十七了。”

老太太哦了聲,“比我們二丫頭小一歲,瞧着那麽稚嫩,要好好作養才是。”

她抿唇一笑,往容老太太身邊縮了縮,仿佛她除了容家人就沒有別的依靠了。

真像朵嬌花,這樣柔弱的女孩兒最惹人憐愛。頌銀臉上安然,心裏卻難免斤斤計較,她兄弟的營生是她托人辦成的,如果懂禮數,至少應該道聲謝。她來了這半天,除了進門時她衡量式的審視了她兩眼,之後幾乎沒什麽交集了。她沉澱下來,知道賣乖必然不如她,要論氣量和辦事的能力,她不輸任何人。

容家老太太對她還是喜愛的,動了心思要娶的姑娘總是心頭好。頌銀十四歲就和他們有往來了,十四歲是脾氣性格定型的年紀,這麽知進退的孩子沒什麽瑕疵。今早外頭傳進來的話雖不中聽,但她總還存着希望,頌銀不是那種孟浪輕浮的孩子,裏頭必有什麽緣故。回頭背人的時候問一問,待問明白了,實在不成才會考慮放棄。

但終是個令人尴尬的問題,不好當着別人的面提起,只顧東拉西扯。轉眼到了吃飯的點兒,頌銀起身要走,容老太太叫了聲,笑道:“二姑娘跟着我坐吧,你愛吃櫻桃肉,我早早兒吩咐廚子蒸上了。宮裏當值辛勞,要頤養些兒。”一面說一面招手,“來。”

頌銀心頭的重壓方散了些,上前接手攙她,輕聲道:“我倒不辛苦,難為二哥,他才升了內大臣,好些事要忙。”

老太太笑了笑,“你們都忙,我是知道的。”牽了她的手坐下用飯,飯桌上很是照應,就如許多大人那樣,怕她用不好,一味的讓她多吃。

頌銀也知道讨好,為她布菜舀湯,怡妝畢竟是小家子,到了正經場面上就得退避了。老太太也不顧念她,相較起來自然是孫媳婦更值得心疼,和她唧唧哝哝說話,“我聽哥兒提起,上回兩個人上東興樓了?”

她含羞一笑,“那天我休沐,他恰好有空,就來接我吃飯……老太太怎麽知道?”

容老太太自得道:“我們哥兒自小随我長大,什麽事都和我這個奶奶說,所以我知道他的心。”說着頓下來,仔細打量了她兩眼,“二姑娘,容實對你是真心實意的,你可要感念他這份心。”

頌銀點頭,“老太太別憂心,我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知道他對我的感情。有些話我原不該說的,說了怕失姑娘家的體面,可我愛戴您,您就像我親祖母一樣。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委實欠您一個交代。昨兒出的事您一定聽說了,我也不敢瞞您,鬧得這樣實非我所願,我和那位爺說過好幾回,可總是……”她搖搖頭,為難道,“我不能把他怎麽樣,只怕給二哥招來麻煩。其實他來二哥也知道,我沒留在值房……”她扭捏了下,難以說出口,斟酌再三,這會兒不是害臊的時候,一個疏忽就要壞事了,只得硬着頭皮解釋,“我要是和您說實情,怕您笑話我。我和二哥在一塊兒,也沒旁的,就說說話……”

老太太明白過來了,“和容實在一塊兒?”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輕松了,笑道,“你們小兩口的事兒,不必和我說,說了我也不懂。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只是那位爺……我先前也有耳聞,精幹姑娘誰不愛呢,咱們喜歡,人家也不是眼瞎心盲的。可他這麽做,着實忒不堪了,好歹是皇親國戚,何至于這樣。咱們心裏不待見他,沒法子,這是他烏雅氏的江山,咱們就是個孫猴子,也翻不出人家的五指山。昨兒的事你倒不必放在心上,咱們知道你是好孩子,就算外頭沸沸揚揚,自己心裏明白,不礙的。容實他娘那裏也別怕,她不是那種難伺候的婆婆,你只管寬心。”

頌銀暗暗松了口氣,“老太太心疼我是我的造化。”

容老太太在她手上拍了拍,又有些為難的樣子,“怕只怕六爺那裏不依不饒,人在矮檐下,站不直身腰,可怎麽辦呢。”

說到這裏又進了死胡同,莫說一品大員,就是個入了八分的國公郡王,也不能奈何那位皇太弟。頌銀黯然,唯恐她和容實的事遭家裏反對。頂得住外界壓力,頂不住從芯兒裏爛起。如果人家有了退意,她怎麽強求人家?總不至于賴着人家不放吧!

見她頹唐,老太太複一笑,“再瞧瞧吧,我料着王爺雖然情切,也不是個死心眼的人。好好同他說,興許過後自己也懊悔,昨兒是一時興起,并非本意吧!”

老太太是盡量往好了想,頌銀卻知道他是何等精于算計的。往後能不能太平真不好說,她自己雖然堅定,別人呢?就算容實鐵了心,能夠要求家裏大人也像他們一不管不顧嗎?

她垂首嘆息:“我給老太太添麻煩了。”

容老太太道:“這事怎麽能怨你?我們也年輕過,年輕人惹情債,尋常得很。尤其是好姑娘,慧眼識珠的人多了,你愛我也愛,你要我也要。有些爺們兒就是這樣,官場上較勁,情場上也較勁,都是少年意氣。等時候長些了,看開了,也就風過無痕了。”

然而嘴裏說着寬慰的話,到最後也沒提起結親的事兒,頌銀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想去找容實,可內務府入冬前太忙,整天進進出出購置和發放防寒所需,根本抽不出空來。

家裏老太太找她說了一回話,“姑娘家什麽最要緊?不是清白,不是名節,咱們滿人沒那麽嚴的教條,最要緊的是氣性兒。人活着就為争口氣,別讓自己彎下腰。你委曲求全了,人家未必領情,沒準兒還把你的尊嚴當抹布,愈發不把人當回事。我這回是誠心想和他們商量的,打算過了定請人合八字,看個好日子就把親成了,沒曾想他們黑不提白不提的,就這麽含糊過去了。也罷,他們不上心,咱們還瞧不上他們呢!這麽多的滿人官員,非要巴結他外八旗?豫親王辦事是欠地道,可瞧得出心思花了不少,你自己掂量,要論人品才學,我看豫親王不比容實差。将來當福晉,家裏沒有天王菩薩坐鎮,用不着伺候公婆,你的日子也輕省。容實沒有什麽可挑眼的,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家老太太那股勁兒,勢利眼,光說漂亮話,不辦漂亮事。你要是真做了她的孫子媳婦兒,且有好受的呢!”

頌銀被數落得說不出話來,噎了半天試圖緩和,“這程子風聲緊,略過兩天也好。”

老太太哼了聲,“誰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我可沒那麽好的性兒,咱們佟家孩子又不是沒人要了,姑娘白擱着就等他家來提親?前怕狼後怕虎,我看他們是心不誠,我就不信立時定了親,豫親王還能把人怎麽樣。他們老太太是不急,有個現成的人選供着呢,什麽表的堂的,今兒請期明兒就能拜堂。不說正房奶奶,做妾也未必不願意。既這麽,自己家裏做親就是了,何必費那手腳!”

頌銀默默聽着,有種舉步維艱的感覺。老太太似乎是預備撂挑子了,容家那頭又沒個明确的論斷,她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後來越性兒不想管了,随緣吧!只不過舍不得容實,割不斷對他的感情,要是有半分希望,還是願意等着他的。但如果沒這個緣分……自此祝他有酒有肉有姑娘,也就是了。

她阿瑪絮叨了兩天漸漸不提了,因為實在是忙,外面進貢的紅羅炭交付內務府,雖不必他們親自動手,但監督底下太監查驗過秤還是必不可少的。

頌銀看人舔筆記賬,宮裏每年要燒兩千六百餘萬斤炭,且對這些炭的形制規格有嚴格要求。産地不同,送上來的陳條也不同,得一筆一筆分開清算。最後彙總,允許有一定損耗,但不許有太大誤差。外頭買辦是靠得住的,她看了半天沒什麽遺漏,正預備把冊子收起來,有個太監過來報信兒,左右看看人多,把她引到了井臺那裏,壓着嗓子說:“小總管還不知道呢,今兒布庫場上鬧起來了,容大人和豫親王交手啦。”

她腦子裏嗡地一聲,“怎麽樣?輸贏呢?”

太監說:“容大人棋高一着,把豫親王撂倒了。原就是的,容大人在布庫場上從沒遇上過敵手,豫親王是金尊玉貴的王爺,角力流過幾滴汗?怎麽同容大人比……”

她站在那裏,只覺心頭蹦得厲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隔了一會兒才問:“傷着豫親王沒有?上頭知不知道?”

太監想了想,遲疑道:“傷筋動骨定然是有的,來報的人說豫親王捂着胳膊離開布庫場,轉頭就召了太醫。”

頌銀乏累地擺了擺手,“你去吧,再給我盯着,有事即來報我。”

太監領命去了,她感覺站不住,背靠井亭的柱子,人往下溜,最後不得不蹲下了。

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豫親王在她值房過夜的傳聞甚嚣塵上,皇帝得知後傳她問話,她只能否認,謊稱他是宮門開後來的。眼下他又同容實角力,因為怕容實不應戰,先拿這件事激怒他。年輕的爺們兒,幾個是沒有火性的?結果容實上了他的套,這下子又是一場風波。

她恨得咬牙,渾身火燒似的,不知道怎麽才能發洩心裏的憤怒。那位爺的手段實在厲害,一環套着一環,攻勢密集。倒不一定當真是為了她,有很大的可能把她當成工具,用來激化矛盾,掩蓋他的野心。

外人哪裏知道,話傳來傳去,越傳越言之鑿鑿。旗人打布庫是很日常的一種鍛煉,然而帶上了感情色彩就是挑釁和宣戰。消息傳到容家,吓破了容老太太的膽。她十萬火急地趕到容實的院子,兜頭就是一嘴巴,厲聲呵斥:“孽障,你不要命了!”

容實正忙着給頌銀雕梳妝臺,那是他拿《步辇圖》淘換來的一個烏木大樹樁,這裏掏空了按上鏡子,那裏雕成個月牙形,可以當杌子。且忙着計較呢,被老太太忽如其來的一巴掌打懵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打你?”老太太怒火熊熊,“我打你是因為你不知輕重!那是什麽人,容得你出手傷他?是不是因為頌銀?你真好出息,為個女人連家裏爹娘奶奶都不要了。我且問你,你知不知道豫親王的身份?給我說!”

容實低頭道:“他是皇太弟,若皇上無嗣,他就是下一任皇帝。”

老太太哼笑一聲,“你不糊塗,怎的做出這麽糊塗的事來?你心裏喜歡頌銀,她讓人戲弄你心裏有氣,這些我都明白。可男人大丈夫,不是單靠情字就能活下去的。你哥子走得早,容家眼下只剩你一根獨苗,你是全家的希望,是一家子将來要依靠的頂梁柱。你倒好,性情中人兒,火氣一上來,什麽都不要了,你眼裏可還有這個家?”說罷又要動手,“縱得你沒邊了,一品的大員,就幹這樣的事兒!”

容實直挺挺站着,沒想過要避讓。布庫的事并非他所願,喊了一個多月了,你不應戰,人家也不能放過你。他不是沒腦子的人,他也想過,萬一扳不倒豫親王,他登基即位,最後勢必落到他手裏。現在鬧得越大越好,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為了搶女人同他有宿怨,日後縱然要清算,天王老子也得防着悠悠衆口。

老太太那一記打下來,激起清脆的回響,可是并沒有落到容實身上,自有人替他生受。怡妝撫着肩頭說:“老太太別惱了,二哥哥不是沒成算的人,豈能不知道裏頭利害。您仔細身子,沒的氣出個好歹來,叫二哥哥心裏多難過。”

老太太見錯手誤傷了她,火氣也煞了大半,只是餘怒未消,責問他,“頌銀可知道這事?”

容實說:“她不知情,老太太別遷怒她。豫親王要約我一戰,一個多月前就提過,那時候頌銀怕勸不住我,不惜撞傷了腦袋挽留我,這份心我銘記一輩子,您要是誤會她,叫她情何以堪呢?您罵我打我都不打緊,我是行伍出身經得住,用不着別人替我受皮肉之苦。”

怡妝是吃力不讨好,一時顯得讪讪的。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蹙眉罵容實,“不知好歹的東西!我原想那二姑娘是個能幹人兒,有這樣的主子奶奶管家,必定把容家主持得興興隆隆的,可如今看來她是成大事的,不能屈居在咱們這個淺灘上了。哥兒啊,有些人該放手就得放手,我也舍她不得,又怎麽樣呢。她不是咱們一路的人,你要和她癡纏下去,到最後倒黴的必定是你。趁着現在還沒下定,趕緊斷了吧。聽奶奶一句勸,好姑娘有的是,小命只有一條,這會子不營建,将來有你後悔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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