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并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
她三四歲便被賣到了京都。
六歲進了宮裏,因為長相乖巧被挑進蕙蘭宮,便一直跟在皇後身邊。
後來七殿下自己出宮建了府,皇後将她送了過去,她便又一直跟在七殿下身邊。
如今,她的七殿下不在了,她便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座城,如何面對這座城裏的人,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無辜的。
太子冊封大典那日,雲淮晏從那駕自宮門口駛回來的馬車上下來後,便再沒有醒過來。
他被楊恕送回了無竹居,無竹居裏是一貫的溫暖安靜,他被安置在床榻上。日常照顧他起居的人都知道,他在很早之前便無法平躺,必須在身後墊上軟枕半躺着才能安然入睡。那日他倚着軟枕半躺着,雙目輕輕合着,面色雪白,神态安寧,仿佛與之前每一次入寝沒有區別。
雲淮清從王府外一路跟到無竹居中,也是臉色煞白。
白彥最後為雲淮晏又把了一次脈,神色凝重地同蘇葉說:“若為他施針,可以再拖他一會,但是他不會好受的,橫豎是過不了今晚了。”
蘇葉遲疑了片刻,還是含着眼淚求白彥再試着救他。
她握着雲淮晏的手,蹲在床邊看白彥施針。
白彥嘆了口氣,用極輕極快的手法在殿下身上幾處大穴淺淺紮了幾針,手指翻飛間剛剛停止,便見床榻之上,雲淮晏痛極了低弱地□□出聲。
那時他已經沒有力氣掙紮,只在難以自抑地顫抖抽搐着,片刻之後開始嗆出粉色的血沫。
蘇葉握着他的手喊他,他迷蒙間隐約是睜開眼的,只是神志并不清明。
他自小最為愛重的三哥,甘願為他赴湯蹈火的三哥就在幾步之外看着他在生死間掙紮,手中一直捏着一顆糖豆。雲淮清此時見雲淮晏睜開眼,剝開包着糖豆的油紙,将糖豆送到他唇邊,顫聲道:“晏兒,三哥給你帶糖來了,你嘗嘗,甜不甜?”
那時雲淮晏已近彌留,根本不可能吃得下東西。
他只微微睜眼看了雲淮清片刻,倏地噴出一口血,盡數落在他手上。
蘇葉終究不忍雲淮晏此時還要承受諸多痛楚,朝着白彥搖搖頭。她含着眼淚将他摟在懷中,伏在他耳邊輕聲呢喃低語着,看着白彥取下他身上的幾枚銀針,眼睜睜看着雲淮晏的氣息一呼一吸之間俞弱了下去。
錦瑟站在床榻旁離他們很近的位置,她能清楚看見雲淮晏靠在蘇葉懷裏,眉目漸漸舒展,神色祥和平靜,甚至嘴角隐隐約約噙着一絲笑意。
她看着蘇葉與雲淮晏交握着手,心中隐隐是松了一口氣的。
幸而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放在手心裏疼着愛着的這個姑娘是陪在他身邊的。他好像享有盡世榮華,但其實無人可信無人可依一無所有,幸而當他走至末路,至少還有蘇葉陪着,才不至過于冷清凄楚。
盡管他可能是不怕冷清凄楚的。
大約已經沒有什麽能比他心中還要凄楚。
蘇葉拿帕子仔仔細細擦淨雲淮晏臉上的一點血跡,露出他雪白的面孔。她垂頭吻過他冰冷的唇,輕輕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臉頰,輕聲道:“阿晏,放心吧,我們都會好好的。”
仿佛是這句話當真讓雲淮晏安了心,錦瑟眼看着他單薄的胸口漸漸不再起伏,喉間起起落落滾動的那口氣終于沉了下去。
天地之間,再沒有他的呼吸脈搏。
錦瑟覺得那一瞬間,自己是空白的,所有的心神都随着他一起去了。
在仲春時節生着地龍燃着炭盆的屋子裏,她依然感覺到被寒風穿透心肺一般的冷。
她好像隐隐約約明白她的七殿下近來每日過着什麽樣的日子。
日複一日,冰冷而疼痛着。
她看見幾步之外,雲淮清手中捧着一顆染血的糖豆,扯着白彥的衣袖不肯讓他離開床榻,道:“救他,白先生,求你再試試吧!他說他要吃糖,我給他帶來了,甜的,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他受苦了,只要他好起來,只要他活着……”
沒有人回應他,所有人都望着床榻上剛剛停止呼吸的人。
片刻之後,是楊恕先動的手。
他氣急擡手便是一拳,将雲淮清砸到在地,手中的糖豆滾落了出去,楊恕上前還想補上一腳,被陸小勇攔腰抱住。雲淮清流着淚四肢并用在地上爬行着尋找那顆不知滾落何處的糖豆,狼狽而卑微。
可那顆糖豆,已經是他最後的忏悔。
雖然,他永遠都不會有機會被原諒了。
錦瑟與蘇葉靜靜地看着這一切,難以分辨這場鬥毆誰是誰非。
蘇葉在錦瑟的幫助下扶雲淮晏平躺下來,冷淡道:“你們要鬧出去外面鬧吧,阿晏要睡了。”
可是誰都知道,雲淮晏這一睡,永遠也不會醒來。
錦瑟離開京都那天,整個平王府都來送行,甚至大半個綏王府的人也跟在雲淮安身後一起來送她。
蘇葉偷偷拉着錦瑟在角落裏:“阿晏其實也是希望你和綏王在一起的。”
錦瑟搖搖頭:“可我做不到。”
蘇葉心中明白錦瑟對雲淮晏的情誼,那時只是以為雲淮晏新喪,錦瑟情深義重,确實不可能立刻改變了心意,若是綏王願意等,來日方長。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與錦瑟偶然聊起此事,她才知道,雲淮晏被逼入絕境,其中雲淮安也算是兇手。
雲淮晏在最後的日子裏告訴她許多往事的真相,比如她的母親當初确實沒有下毒,比如日後萬事都求自保三哥也不必全信等等,只是将關于綏王的這段往事略去了。
其實綏王在這場勾心鬥角之中,同雲淮晏一樣也是受害者。
蘇葉想,雲淮晏沒有說出這些事,不願平王府與綏王府結怨,既是對綏王的諒解,也是希望給錦瑟與綏王之間留一個可能。
可是他們終究是不可能了。
錦瑟異常決絕,她說她寧願去庵裏做姑子,也不會跟傷害過雲淮晏的人在一起。
萬事自有因緣。
錦瑟最終沒有去做成姑子。
她在離開京都的第二年遇見了一個人。
在江南三月的煙雨中,遇見那個被江南湖河流水滋養得明朗潤澤的男子。
那時她日日去河邊放河燈。
聽說河燈裏的燈火不滅,就能一直漂到黃泉去,她日日為那人點一盞燈,只求為他陰沉晦暗的前路照去一點光明。
那日恰好下了一點小雨,沾衣欲濕,他悄悄為她打着傘。
她放完了河燈,發過了呆,起身轉頭,一頭撞進了他的胸膛。
像是一只自投羅網的鳥,從此她再也無法擺脫他。
她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她走到哪裏,他便能跟到哪裏。
她總是将自己抽離出去,冷眼看着他随着她奔波勞碌颠沛流離,他們萍水相逢,他卻演得一場情深義重的好戲。
非奸即盜。
這是錦瑟對他下的結論。
只是後來,他漸漸追不上她了,長路迢迢,他病體難支,幾次倒在她眼前,她才漸漸驚惶,隐隐在心中挖掘到一點細細的心疼,與當初看着無竹居裏病骨支離的那人一樣,細細長長的心疼。
錦瑟望着他沉疴難愈,看着病榻之上的人側夜輾轉,坐卧艱難,仿佛那年無竹居裏的人又在眼前。
她心念一動,終于肯稍稍停下腳步。
她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無竹居裏的那個人了。
可是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她又去放了一盞河燈,燭火明滅,一直燃到了遠處她看不見的地方。
她想,這盞燈真的能漂到黃泉去吧。
她想要告訴那個人,她如今一切都好,沒有因為他而陷入千仇萬恨,也沒有因為他而枉過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