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以便時時請脈,不至于贻誤了病情。”
禦醫領命,帶着蘇拉出去煎藥了。太後惶惶不安,坐在南炕上嘀咕:“先帝崩于痨瘵,我害怕……皇上是先帝染疾前後懷上的……”
頌銀只是請她稍安勿躁,“孩子有點兒頭疼腦熱的,不稀奇。他是九五之尊,老天爺和列祖列宗保佑着呢,您把心放在肚子裏吧。不過這事兒先不要往外聲張,明兒命軍機處和內閣處理朝廷政務,您就安安心心陪着皇上,什麽都別過問。”
太後颔首,喃喃道:“我最怕他有恙,你別走,一塊兒看着他吧!”
這個不消說的,就沖他喊她一聲幹媽,她也不能像局外人似的撒手不管。
容實在外頭候着信兒,她出去交代了一聲,“你回去吧,今兒看不出什麽來。”
他皺了眉頭,“什麽意思?”
意思很明白,要真是天花,從發熱到出痘,得耗上兩三天工夫。她不便明說,他卻已經會意了,頓時臉色大變,“這可是要命的,你不能留下。”
留不留下不由她說了算,那是皇帝啊,可不是街坊家的孩子。她笑了笑,“別這麽蛇蛇蠍蠍的,禦醫沒說,全是我猜的,興許不是呢。你回去吧,不得傳喚別來。”
他自然不答應,“留你一個人伺候病人?那不成,我得陪你。”
這是乾清宮,哪兒能說留就留。她着急轟他走,拉了臉說:“不聽話,別指望我再理你。”
他沒辦法,一步三回頭地踏出了月華們。
事實證明運氣不太好,小皇帝染的的确是天花。城裏已經有人确診了,皇太後大發雷霆,追究病氣是怎麽進紫禁城的。原來十天前皇帝的看媽會了一回親,到現在才知道家裏有孩子也發病了。抱過別的孩子的手再來抱皇帝,皇帝年幼,身子骨不結實,就傳染上了。
天花是絕症,太可怕,活命的機會還不到三成。眼見過金墨離世的頌銀心慌意亂,怪看媽壞了規矩帶累皇帝,太後咬着槽牙讓把人拖下去杖斃,她也沒有開口求情。怔了會兒命太監拉繩子,把乾清宮圍起來,再不許人走動。宮裏宮外四處灑石灰粉消毒,把皇帝移進東暖閣,為避光,用黑紅兩色的氈子把門窗都遮上,隔壁屋子設神案供奉藥王藥聖和痘疹娘娘,剩下的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禦醫對天花的解釋是“邪盛正篤,濕熱內犯”,治療當加大清熱涼血解毒之力,人員進出要障面,有接觸也得隔着一塊布。頌銀每常進去看他,小皇帝在床上苦苦掙紮,起先還知道別讓皇額娘操心,到後來說不了話了,人陷入半昏迷,吓得太後在痘疹娘娘跟前長跪不起,把膝頭的皮都跪破了。
和這種病症鬥,得靠足夠的運氣和耐力,對于皇帝及看護的人來說都是考驗。最厲害不過頭九天,要是挺過去了,接下來還有緩。要是挺不過去,那麽江山社稷又當如何?
太後驚惶失措,抓着頌銀說:“你瞧皇帝怎麽樣?怎麽總不破痘呢?”
這個沒法說,真得看老天爺的。她握緊了太後的手,“您是主心骨,您得扛着。暗室裏別去了,交給我,您還得應付那些大臣和宗親。”
孤兒寡母,撐起一片江山不容易。染天花是九死一生,要是病得重,別說麻子了,恐怕得聾了瞎了。眼下才六天,痘在皮下隐現,就和當初的金墨一樣。頌銀同兩個看媽輪流照顧,耗盡了心力。那屋子又不見光,進去就覺空氣沉悶,令人窒息。
“這麽的不成,別說是個病人,就是個身強體壯的,悶在裏頭也得出事。”她和禦醫商量,“要不給開一扇窗,要不給換個地方,東暖閣地方小,得讓主子喘上氣兒。”
禦醫們都不敢做主,還是太後發了話,讓開窗,把氈子四個角釘上,從經緯裏能流一點兒風進來,也是個疏解。
終于到了最厲害的階段,小皇帝開始痙攣,谵語連連,病勢一度很危重。頌銀是責無旁貸的,硬铮铮守了他兩夜。眼看着痘浮起來了,好在并不多,臉上星星點點幾顆,大多在四肢和軀幹上。大夥兒松了口氣,知道只要再熬上三五天,慢慢就會好轉了。
太後得知消息後且哭且笑,保命之餘又慶幸,孩子還是頭光面滑的,不會有太大損傷。總算最後活着從暖閣裏出來了,皇幹媽功不可沒。太後知道無以為報,重提了讓玉的事,說在宮裏多待了兩三年了,問問她自己的意思,要願意出去,随時可以出去。
頌銀道了謝,且顧不上這個,累極了,回圍房的路上幾次要磕倒。進門見桌上擱着一雙鞋底子,已經納好了,只是針腳錯落,間距也沒那麽好看。她拿在手裏端詳,不由失笑,這個容實,把她能幹的事兒全幹完了,要是生孩子能代勞,恐怕他也當仁不讓吧!
她長長嘆了口氣,說起孩子,是該生一個了。前頭因為小皇帝剛登基,大家夥兒都忙,她吃藥避孕了。現在社稷穩固,皇帝又出過花兒了,她就沒什麽可操心的了。
癱在床上,死過去一樣。從早上一直睡到日落,聽見城隍廟裏當當的鐘聲,也聽見容實的那群鴿子俯沖時,鴿哨發出的嗚嗚的聲響。
他回來了,看她睡着,悄悄又退了出去。他們是紫禁城裏唯一得特許可以生火做飯的,因為和西六宮還隔着一條金水河,對火燭上的控制不像內城那麽嚴苛。她睜不開眼,伏在枕上聽廚房傳來生火做飯的動靜,有時候不用宮女和蘇拉,就兩個人過日子,反倒有種溫暖人心的樸實感。她一直記得頭一回來這裏找陸潤,他在架子下伺候他的葡萄和花草,孑然一身,從容澹泊。只可惜飛不出高牆,否則他應該悠閑過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
不知怎麽,最近總會想起他,他就像顆流星,不經意間光芒大盛,須臾消失,抓也抓不住。當初她說過要接他回去奉養的,沒想到最後她竟住進了他的家。她有容實陪着,人生不寂寞,他呢?在九泉底下好不好?
白天睡不安穩,在半夢半醒間徘徊,一點兒響動都會擴張得無限大。門又打開了,她聞到香味,閉着眼睛坐起來,容實見了發笑,“你和臉臉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上回她聞見鹿肉,從樹上砸下來摔了個大馬趴。您這是怎麽的?有樣學樣?”
她撅了嘴,“我餓了。”
他趕緊盛湯過來,絮絮說着:“我媳婦兒累壞了,快補補。你不知道,你在裏頭我多擔心你。那是什麽病症?要人命的!你生了幾個腦袋呀,這麽豁出去。”
她靠着靠墊嘆氣,“我是皇上幹媽,于公于私我都該照應他。現在好了,都過去了。”
他一勺一勺喂她,仔細看她的臉,“你這十來天留神,千萬不能發熱,我怕你過了病氣。城裏好幾個出花兒的,家裏有孩子的都帶出去避痘了,太醫院研制出了種痘的法子,能給孩子種,大人可不好使。”
她懶散問:“那痘怎麽種呀?種花種草似的?”
容實說差不多,“種在鼻子眼兒裏。痘漿和人乳中和了藥性,拿棉花蘸點兒塞在孩子鼻子裏,或者痘痂磨成粉吹進鼻孔,回頭發點兒熱,出點兒疹子,就算已經出過花兒了,這輩子不再得。”
她聽了感慨不已,“那時候金墨犯這個病,家裏差點兒塌了。等咱們孩子落地,長結實了就給種上,一輩子安逸。”
容實聽了心花怒放,“那咱們什麽時候生吶?你這會兒肚子裏有沒有?”
她任他在肚子上揉搓,往下一滑躺平了,笑着說:“還沒有呢,今兒起籌備,應該來得及吧?”
他聞言,把碗一扔跳上了炕。
她夜裏又做夢了,夢見自己在蘆葦蕩裏跑,滿世界蕭瑟枯黃,好像秋天已經來了。她跑了很久找不見出口,站下來定定神,這時候看見一個人遠遠過來,隔着一片水窪對她微笑。她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驚呼:“陸潤,你怎麽在這裏?”
他笑了笑,“我在等你,一別三年,都順遂嗎?”
她忘了他已經死了,點頭說順遂,“你去哪裏了?我找你了很久都沒找到。”
他不答,只說:“你答應過我,要接我去你府上的,還記得嗎?”
她說記得,“我找見你了,你跟我回家吧!”
他隔水盈盈相望,“那就這麽說定了。”
她颔首應承,可是再找他,人卻不見了。
她醒過來,睜着兩眼看屋頂,天還沒亮,屋裏有深深的藍色回旋。她推了推容實,“二哥。”
他嗯了聲,“怎麽了?渴了嗎?”
他掙紮着要起身,她伸臂攬住他,把臉貼在他胸口溫暖的皮膚上,“我做了胎夢……”
他一聽立刻清醒了,“夢見菩薩往你懷裏塞果子了?還是玉皇大帝說有文曲星下凡?”
她抿唇一笑,“都不是,比這個都好。”至于究竟哪裏好,她再也不願意詳說了。
略休息兩天,她去了趟竹香館,讓玉還是老樣子,看書、彈琴、抄經書。她也不忙和她理論太多,告訴她過兩天是阿瑪壽辰,問她願不願意家去。
“一屋子人,也不短我一個,回去幹什麽呀,不鹹不淡的。”她提筆蘸墨,這兩年沒別的長進,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又漂亮又精神。
頌銀坐在邊上看她,“你打算一輩子這麽耗下去?你為誰耗,總要有個說法吧?別人是沒辦法,出不去,你是有辦法,偏在這裏虛度光陰。外頭有老虎,要吃你是怎麽的?那時候嫌馬蜂難看才進宮的,往後咱們找個比馬蜂好看的不就是了,你犯得着這樣嗎?”
其實她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以前是不甘心吶,現在是害怕。”她把筆擱下,無可奈何看了她一眼,“我一個人在竹香館呆慣了,不願意見外面的人,見了也不知道說什麽,老覺得別人在背後笑話我。”
“你是為自己活,還是為別人活?慶王家的小姑奶奶一連嫁了五個男人,現在誰有她過得滋潤?起先是有人嚼舌頭,嘴長在別人身上,咱們管不了。可後來呢,說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如今求人議論,人家也懶得費唾沫,事兒不就過去了嗎。”讓玉悶頭琢磨不說話,她小心翼翼刺探,“你還想着陸潤呢?”
那個人總是心裏的一道疤,難以愈合。不過畢竟沒有夫妻之實,時候長了,漸漸疤痕變淺,觸上去也不那麽痛了。
她搖搖頭,“不光是為他。”
“你還年輕,得走你自己的路。嫁個男人,生幾個孩子,下半輩子平平順順的,就對得起陸潤了。”
她仰頭看她,“我還能有路可走?”
頌銀說有,“我和容實商量過,容家在江南有産業,你去那兒,一切從頭開始。江南多才俊,還愁找不到合心意的人嗎?等過幾年我們也想法兒過去,彼此有個照應。”
讓玉沉默了半晌,似乎下狠心和過去告別了,握着拳頭道:“走就走吧,這地方不該我呆。我知道家裏老太太惱我,阿瑪額涅為我操碎了心,我對不住他們。走得遠遠的,免得給他們丢人。”
她說話總是自暴自棄,似乎已經成為習慣了。也沒辦法,一個人的自信是際遇決定的,際遇好,覺得什麽都不是事兒,際遇不好,芝麻大的挫折也能把人壓死。所以她必須有個新開始,給自己一個機會,往後路還長着呢!
回了太後,很順利就把人領出了順貞門。外頭春意正濃,一陣風吹過,柳絮漫天飛舞,融融暖陽下飄起了雪似的。讓玉站在騾車前閉眼吐納,“我當初進宮是孤零零的來,現在要離開了,也是孤零零的去。”
頌銀指指自己,“我不是人?別人在宮裏過得拮據,你可半點沒受委屈。只是情字上我幫不了你,你得自己挺過去。”長随打起了車簾,她說上車吧,“家裏人都等着你呢。”
回去給阿瑪過五十大壽,述明嘴裏責罵,心裏還是偏疼的。老太太有些冷淡,他就同她央告:“孩子好容易回來的,老太太給個笑臉子吧!她還不孤苦嗎?家裏也呆不住,要上南邊去,往後恐怕沒機會見面,您舍得?趁着還在,好好說說話兒,她有不懂事的地方,您瞧着我,擔待了吧!”
老太太怨她,也是恨遜帝下臺那會兒她死賴在宮裏不肯出來,十七八歲的姑娘非要熬到二十出頭,不知她圖的什麽。可說到底,自己的肉自己疼,見不着人恨得咬牙,見着了人又怒火全消,摟在懷裏結結實實哭了一通。
“上南邊可怎麽好,沒依沒靠的,姑娘家自立門戶是易事嗎?”
述明說不要緊的,“兒子告了假,專送她過去。”
容實也在邊上寬慰:“用不着自立門戶,我們在蘇州有老宅子,年年修繕,妹妹去了不愁沒地方住。身邊多帶可靠的人,全從家裏撥過去,不礙的。去那裏總比去別的地方好,那裏還能托付親戚照應,萬一有點什麽事,不至于慌了手腳。”
老太太聽了方道好,“你姐夫這麽說,我也放心了。那就勞煩姑爺,你這妹妹可憐,你多替我費心。”
容實這女婿當得無可挑揀,媳婦娘家那些嘎七馬八的事兒他一肩承擔,因為丈人爹沒兒子,他是女婿抵半子。舍不得頌銀勞心勞力,只有自己多幹。
他躬身道是,“交給我,老太太放一百二十個心。”
一家子團聚了,熱熱鬧鬧的。太太顧完了讓玉又來過問頌銀,拉到一旁小聲說:“你們成親兩年多了,怎麽老沒消息?是不是哪兒不舒稱呢?我聽說城東有個仙兒,求子很靈驗,明兒我打發人上那兒瞧瞧去。要成,你抽個空兒,我帶你過去磕個頭,上柱香。”
頌銀發笑,“什麽仙兒啊,灰仙還是黃大仙?您信這個?都是騙人的。”
太太卻很當回事,“好些人求了都懷上了,寧可信其有。我就是怕,宮裏怨氣重,沒得克撞了你。請仙兒算一算,看有法子化解沒有。”
她只得耐心和她解釋,“也未必是懷不上,我先頭忙,皇上還沒親政,我和容實都騰不出空來帶孩子……”
太太不等她說完就接口:“你沒空咱們有空呀,生了用不着你帶,我這兒閑着,你婆婆也閑着,誰沒點兒帶孩子的能耐?”
頌銀哭笑不得,“那我得大肚子吧?挺着個身子怎麽辦差呢?”眼見太太又要着急,她忙安撫,“我沒說不生,這就打算生來着,只要能懷上就成。”
于是太太開始擔心,之前怕懷用藥控制,這會兒想懷了,那些藥對身體有沒有造成損傷吶?會不會對孩子有影響呀?不停琢磨這個,簡直坐卧不寧。最擔心的還是一點,萬一就此懷不上了怎麽辦?想了又想叮囑她:“吃藥的事兒不能讓親家知道,要不會生嫌隙的。你這孩子有時候還是欠妥,多想着點兒容實吧!他哥子死後就剩他一個了,家裏全指着他呢!你瞎胡鬧,回頭他們家老太太再給他張羅幾房妾,我看你怎麽辦!”
她笑了笑,“我要沒差事,一成親就忙生孩子了,和外頭女人一樣。這不是職責所在嘛,懷到六七個月得歇下來,生了又得坐月子,中間三個月怎麽辦?”
太太覺得都是托辭,“不還有你阿瑪呢嗎。”
頌銀摸了摸後腦勺,心說阿瑪早就當上甩手掌櫃了,打算寫本《內府世家錄》,天天在文淵閣裏消磨,內務府的事兒幾乎不管了。這幾年公務全由她打理,她要一走,衙門非得亂了套不可,怎麽敢歇呢!現在好了,小皇上得過天花,大難不死,給所有人喂了定心丸。她總算可以停下步子,圖一圖自己的後計了。
為懷孕做準備,額涅戰戰兢兢,她卻很坦然,心裏知道不會有錯,她的人生應該是圓滿的,孩子必定會有。果真次月月信遲遲不見,等到第三個月請太醫瞧了,有喜信兒,已經懷上了。
她摸摸肚子,該來的總會來,三年一個轉身,差不多了。
讓玉去了南方,幾回通信都說很好,小皇帝還小,侍衛處沒有那麽多的差事可辦,容實逐漸領命督察糧務鹽務,有時路過蘇州也去探望她。一次回來,說起一個本家親戚和她走得很近,繼續發展下去,大概好事将近了。
頌銀喟然長嘆:“桐卿都有人家上門提親了,她也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了。”
容實挨過來靠在她肩頭,伸手撫撫她的肚子,“我兒子想我沒有?”
她輕輕一笑,“你怎麽知道是個兒子?”
“我當然知道。”他咧咧嘴,“我做夢夢見了。”
夢見什麽他沒有說,可頌銀隐約感覺有種默契,他們各自守着相同的秘密。
孩子生在正月裏,天寒地凍的時候,容府裏一聲兒啼,打破了寒冷的黎明。容學士搓着手在書房等消息,小厮連蹦帶跳過來打千兒,“給老爺道喜,是為小少爺。”
容學士啊地一聲,激動萬分,“快快,我要給老祖宗上香,我們容家有後了。”走了幾步回身吩咐,“給接生婆子和跟前人放賞……阖家下人都有賞,讓大夥兒都沾沾喜氣。”
小厮笑道:“太太已經打發人去辦了,您擎好兒吧!”
家裏添了人口,實在是令人高興的事兒。不光容家,佟家也沸騰了,述明抱着外孫不放手,“這小子好,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将來大富大貴。快長大,長大了瑪法教你打算盤做賬,你可是要接瑪法衣缽的呀。”
容大學士覺得有點刺耳,“你們滿人不是管外祖父叫郭羅瑪法嗎,瑪法是我,您可不能越俎代庖,我才是他親爺爺。”
述明根本就不聽他的,“哪兒那麽多講究!我們家把頌銀當兒子看,我就是這小子的親瑪法。再說不過是個稱呼,礙着您什麽了?您是爺爺,我是瑪法,各叫各的,不好嗎?”
不愉快,孫子給搶了一半的容大學士拉了臉,“這個且不說,您不能自說自話給孩子鋪路。您知道他願意管賬?沒準兒他願意做學問呢?咱們得照他喜歡的來,是不是?”
述明也不高興了,“當初說好的,我要一個外孫襲佟家的職務,您親口答應的。”
“那時候不是沒到眼巴前嗎……”
他們鬧得不可開交,頌銀把孩子抱給奶媽子喂奶,自己坐在檐下曬太陽。遠遠聽見兩個包衣說話,一個說:“豫親王府又唱大戲啦。”
另一個啧啧:“怹老人家是倒驢不倒架子,當個閑王,比幹皇帝舒服多了。那一大家子大小老婆,不翻牌子連人都忘了,誰有他這福氣!”
“別人圈禁是一個人苦熬日子,他倒好,該吃吃該喝喝,還聽戲翻牌子呢!”
“要沒人頂缸,有今兒?”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因為互相牽連,即便知道內情也只有沉默。比如好幾回皇嗣莫名夭折,誰身上也不幹淨。這個世界沒有非黑即白,一幹二淨的人要是身在紫禁城,早死了八百回了。所以就這樣吧,過去的事兒,能不提就不提。好在眼下大夥兒都還安逸,皇位回歸正統,生活也在繼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完了。
忽然聽見容實說老媽媽令兒,回頭看,他抱着兒子在屋裏轉圈,潔白修長的手指緊扣着朱紅的襁褓,抑揚頓挫地念叨着:“碑兒頭,窩窩眼兒,吃飯挑大碗。給他小碗他不要,給他大碗他害臊……”
她長出了一口氣,帶孩子也像模像樣的。這麽個男人,實在是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