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得她跪拜,是她仁善的恩賜。
語芳心底失笑,她在一個後生少女眼中看出如此姿态。
“不錯,我那侄子,果然獨具慧眼,什麽人看不上,偏偏對你難以割舍。”誠然不喜女子的出身,語芳畢竟做不出有失公道的評價。甚至微帶了幾分贊賞。
她這一生,得她認可的女子甚少。從前,顏西靈算是她最為嘆服的女子。今日這幽月,撇開出身,風華竟不減當年的顏西靈。難怪她那眼高于頂的侄子為她神魂颠倒。
幽蘭若微微一愣,芳公主當年由先帝賜婚嫁入莫府,與當年的莫府大公子成就良緣,雖然不過幾月,那位無福消受美人恩的大公子因病辭世,讓芳公主一守就是幾十年的寡,但公主府與莫相府多年來來往密切,兩府的姻親關系并未因人逝而放下。
算起來莫讓是正是芳公主嫡親的外侄,傳聞芳公主對莫讓很是青睐有加,十分堅定的擁護這位侄子繼承莫相府。
幽蘭若沉默,當初陸玉不欲公開他與她的關系,讓莫讓替他遮掩,但如今卻沒這個必要了。她最終是要與他兩訖的。往後又何必再勞煩莫讓擔這風流的名聲呢?
“芳公主謬贊了,商女愧不敢當。”似芳公主這般高位的人,心中所想是一回事,權衡踐行又是另一回事,幽蘭若不知道,也不想去揣摩。
“免禮吧,賜座!”
“多謝芳公主!”
幽蘭若不客氣的坐在下首客位,往日這間雅間本是專屬她的,今日不敢巧,不但被人搶了先,她還得坐下相陪。她自然不能再讓自己委屈太過。
“我那侄子,能看上你,是福分,也是緣分。你若對他有意,切莫辜負了他。”語芳收斂了平素的威嚴高貴,此時似一個長輩殷殷叮囑後輩,以前輩的經驗引導晚輩莫入迷途。
幽蘭若心下震驚,這樣的芳公主,是她未曾想過的。原來身處絕高,也免不了人倫綱常,天倫之情是每個人都無法割斷的吧。
“商女受教了!”幽蘭若微微垂眸,臉上神色一絲不變,語氣恰到恭敬。
語芳嘆息這搖了搖頭,從來好事多磨難,真情難成眷屬,但願她最鐘愛的侄兒能是例外。
芳公主未曾發話,幽蘭若自然不敢告退,當下只能陪在左右奉候。上位的公主不喜言語,她此刻也無心攀附。倒是沒坐多久,茶水已經換過幾壺。
直到第四壺茶上來,語芳方道:“罷了,我這老婆子老了,現在都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你去吧,往後有幾時想起我話,就算是造化眷顧了。”
“諾!”幽蘭若心底平靜無波,但面上隐隐顯出喜不自勝的神情,隐得恰當好,既不叫人不知,也不叫人知而不喜。
回到隔壁,茶侍告知瑕非與月海心已經離去,原來此時已經日影西斜,她竟與芳公主沉默對坐了近三個時辰,從午時剛過,到黃昏日暮。但她們的交談不過寥寥數語,幽蘭若悵然,她竟不知自個兒的耐性在無知無覺中升華到了如此境界。
走出霧月樓,大街上來來往往都是行色匆匆的歸家步調。而在匆匆的歸客當中,一襲紫衣華貴的身影尤顯矚目,幽蘭若腦中恍惚,一時覺得此情此景,似乎理應如此。
“叫我好等!”陸玉上前,微微責備的語氣滿帶着親昵與寵溺。
幽蘭若依舊神思恍惚,任陸玉攜了她的纖纖素手,跟着他機械的挪動腳步。周遭的景色仿若走馬般掠過,她腦中只有眼角的瞥到的紫色,和一只緊握着她手腕的大掌。
“你一直在外面等我嗎?”幽蘭若不記得拐過幾條街,下意識的出言,才發覺聲音幹啞無力。
“嗯,瑕非和海心擔心你被人為難,回朝鳳樓商讨對策,我安撫下她們,就來等你了。”陸玉出言解釋經過,難得細致耐心的回答。
“你為什麽不進去等我?”幾乎是下意識的出聲詢問,待反應過來已是收回不及,幽蘭若腳步陡然頓住,既然已經問了出來,她也無需遮遮掩掩了。
陸玉亦停下,靜靜的盯着幽蘭若微微揚起的小臉,眸中神色變幻不定,良久,輕嘆一聲,“月兒,你在想什麽呢?”
幽蘭若撇開頭,一絲委屈湧上來,眼眶頓時染上酸澀,陸玉問她在想什麽?是啊,她在想什麽呢!
“陸玉,世人都說‘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你又何苦自欺欺人非要來招惹我成就姻緣呢?你我确确有緣,但真真無份!往後不過是各走各路,各過各橋,井水不犯河水罷了,今日今時,何必再來徒留許多牽扯!”
一番話說出來,幽蘭若早已不能自已,背對着陸玉的臉龐上盡是難以承受的沉痛,肩膀忍不住輕微的顫抖。
陸玉默然,這樣的幽蘭若是他不曾見過的。她一向強大如斯,何曾有過嬌弱的時候?但無疑,此刻的幽蘭若讓他心痛。
兩人一時靜默,街上來往的行人雖然好奇站成雕塑的俊男美女,但終抵不住歸家的急切,看了幾眼便加快腳步遠離而去。
直至暮色完全籠罩大地,直至華燈初上,兩人的姿勢也不曾變過一分。
“哎,我不進去,是因為不想某些人知道我與你的關系,而且也斷定,芳公主不會為難你,所以等候在外面。”最終,陸玉嘆息着打破沉默,“月兒,你真的如此介意世人的看法嗎?即便你介意世人的看法,難道連你也是如此想的?覺得你配不上我?”
幽蘭若平複下來的雙肩忍不住又是一震,陸玉擔憂都已坦誠,但這并不是她想要的,而世人的想法,亦不是她所介意的。
“你就不能,放過我嗎?”幽蘭若幾近哀求的聲音低低響起。
陸玉欲将她帶入懷中撫慰的雙手猛然定在半空,半晌,無力的垂下。轉過身去,不願看她。女子的痛苦,深深的傷害了他。
“月兒,我只再說一次,我不會放棄你。不論你心中如何想,也改變不了我心中的想法,我想娶你,娶你做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陸玉背對着幽蘭若,眼中卻清晰的倒映着夜空中那輪清亮的皎月,他望着清月,似在對身後的女子述說情懷,又似在對清月起誓承諾。
幽蘭若雙手捂上小臉,緩緩的蹲下身子,将小腦袋全部埋入雙膝,這樣的話,何曾相似!但她和他,真的有緣無分!
她該怎麽做,才能全他的情意,才能不讓他傷心?她又該怎麽做,才能不讓自己難受?
這世間的事,為何這般難!無情的慕有情的,有情的羨無情的,從來無人能堪破紅塵,七情六欲時刻荼毒着世人脆弱的心髒,何時能了啊!
“月兒,我歡喜你,想得到你。并不在乎你是否喜歡我,只是在我喜歡你的時候,我不想放棄。若你真的不喜歡我,我不會勉強你假意逢迎,你可以堅持對我的絕情,直到我不再歡喜你,不再想娶你,那時,你就徹底解脫了。”
幽蘭若猛然擡頭,緩緩轉身,側着腦袋呆呆的仰視着站在身後的男子。
“只是,在我不喜歡你之前,請不要再拒絕我。”
、【47】女之耽兮
徹底解脫了?幽蘭若第一次聽說如此言論,将男子的變心易情說得如此正義凜然。她突然想起從前有一句“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心下說不出什麽滋味,直覺得腳下發麻幾欲癱軟在地上。
只是繁華的大街地面歷經一日人來人往,客商行走,積下的塵穢太厚,她做不出如此勢态。
飄忽的目光突然定住,幽蘭若直直的望着俯視着她的男子,須臾,笑了,唇畔微微勾起一個幽昧的弧度,眸中的神采熠熠,她朝男子伸出右手,“腿軟,起不來。”
陸玉的嘴角抽了抽,忍着郁氣将幽蘭若扶起來站穩當,“你這是以退為進。以柔克剛?”想到剛才答應的事,這股郁氣更堵的他難受。
“實則不然,”幽蘭若歪着頭想了想道:“我的計策不是未能成功嗎?不管是冷心絕情,還是柔弱堪憐,在你面前全不頂用,好歹我的心思暫時不會再起了不是?”
這難道不算“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陸玉一陣無語,但是握着幽蘭若小手的大掌真的不想放開,怎麽辦呢?有時候婁小公子也是一個很好的榜樣!陸玉眸光微帶寵溺落在幽蘭若身上,兩人攜手而行,與這大街上腳步匆匆的歸客又何曾不同?
回到續香閣,夜幕已完全籠罩大地。瑕非早已貼心的準備好晚膳,幽蘭若一踏進續香閣,便擔憂的上前問道:“小姐,您為何這麽晚才回來?是芳公主又對您發難了嗎?”
幽蘭若看了瑕非一眼,搖搖頭卻并未答話。倏然聞到一股久違的香氣,立即松開陸玉的手,大步走到桌前,歡喜的看着一桌的美味佳肴,仙境還是天堂,統統比不得自家小莊!
“有我在,無人能為難你家小姐!”陸玉看了眼踏進家門便優雅全無的女子,側眸向瑕非道。
瑕非一怔,頃刻反應過來,是了,芳公主是午時剛過傳喚小姐的,她和海心姐姐坐了兩刻鐘便回朝鳳樓搬救兵,剛到朝鳳樓,便遇着陸公子,芳公主斷然不會留小姐作陪太久的,小姐耽擱到現在,想必是與陸公子在外玩樂,忘了時間。
想到此,瑕非別有深意的觑了眼陸玉,轉身回禀一聲便小跑着出了房門,将這一處空間全留給郎情妾意的眷屬。
“那丫頭又與你眉來眼去是想計算什麽?”幽蘭若夾了一筷子辣子雞放進嘴裏,邊揮了揮左手招呼陸玉用膳,邊口中含糊着出聲。
“食不言寝不語!”陸玉眉心微微皺起,看着她的目光又是寵溺又是無奈。
“你若能做到寝不語,我食不言又何妨?”幽蘭若将口中的美食咽下,輕飄飄駁了一句。
陸玉挑眉,拿過木箸,又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似笑非笑的看着幽蘭若,道:“這有何難?”
被他這一眼看的,幽蘭若心底猛地打了個寒顫,不覺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覺。一大桌的美食頓時失了顏色,吃在嘴中,味道竟然淡了許多。
匆匆用畢晚膳,幽蘭若喚來瑕非将之收拾去,然後伺候她歇息。
“小姐,園圃的小塘中小荷露了尖尖角,煞有風韻,加之今夜風輕月柔,不若去觀賞一番?”瑕非收拾了殘羹,卻不贊同小姐這麽快入睡。
幽蘭若斜了她一眼,原來還為她準備了月下花前嗎?真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
“不去!你想看,請旁邊那位公子同賞去!”丢下話,幽蘭若徑自朝裏屋行去,雖然她才睡了好幾天,但是緩的是前些日子勞的神,今兒個她要早睡,以應對明日的風雨。
陸玉輕笑,向內看了一眼,對委屈得淚珠兒盈滿眼眶的瑕非安慰道:“你家小姐今日受了許多閑氣,興致缺缺,難為你對她如此衷心。”話落,又吩咐道:“今日也晚了,你下去休息吧,這裏用不着你了。”
瑕非收回眸中的水氣,擔憂的朝裏屋望了眼,透過半透明的屏風,能看到一個影子已經上床躺下了,嘆了口氣,向陸玉俯了一禮,自退下了。
而幽蘭若,剛踏進內間,心底陡然升起濃烈的不詳之感,剛坐到床上,她心底就後悔的不能自已了。
她與瑕非各自計量,卻是各自翻覆。
瑕非想給她與陸玉制造機會,談情說愛,增進情意,那個小丫頭天真無邪得可愛。但她哪裏有興致去與心思深沉難測的男子月下花前?早早歇息正好免了一段糾纏,正是何樂不為?
可惜幽蘭若的算盤拔得震天響,卻是一珠未實。真是一步錯滿盤皆輸!
續香閣前後卧房統共兩處,瑕非一處,幽蘭若一處,閑等雜役的住所,別說陸玉不會踏足,她也不好意思開口。而讓陸玉去瑕非的卧室歇息……
幽蘭若腦中想象了一下公子與“疊被鋪床”的溫存纏綿,忍不住一個心底一個激靈,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幽蘭若閉眼,這是她了活了兩世第一次感覺驚恐的事情,真是太恐怖了!
“你這番作為,已讓我猜疑不定,又擺出這幅模樣,莫不是真有深意?”
一道含笑的低沉男音想起,幽蘭若睜開眼,她這幅模樣?她現在是什麽模樣?
“風寒夜涼,室迩人遐,稥蒸雲蔚,嬌羞可人!”
含笑的聲音由遠及近,隐含的笑意亦由淺及深。
幽蘭若俏臉憋得通紅,卻不是因為嬌羞而致。但也不說不出更羞赧的實情。她臉色變幻了一陣,恨恨的咬牙道:“我竟不知道我的侍婢,陸公子使喚得比我還順意!”
陸玉失笑,走到床沿坐下,幽蘭若頓時猛然翻身,滾到大床最裏面,身子與牆貼得嚴絲合縫。
“這床就這麽大,你莫非還想穿牆睡到屋外去?”陸玉好笑的看着幽蘭若,她一向足智多謀,竟也有大意的時候嗎?
“陸公子不是講究‘食不言寝不語’嗎?緣何如此話多?”幽蘭若瞥了眼結實的磚牆,默了一會兒,擡頭用先前陸玉自己說出的話堵他。
陸玉微微一頓,點點頭,解帶寬衣,上床躺卧,拉過雲被覆在身上,從頭至尾,從容利索,竟真再未發一言。幽蘭若呆呆的看了半晌,直到他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她看出零星的睡意,她重又躺下,阖上眼睛。
其實兩人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次兩次。
早在她用計色誘那日,他們之間更親密的接觸已經有過。而她養傷那些日子,他更是悉心照料,日夜相候在側。雖然那時她裹得像木乃伊,他也衣不解帶,但徹夜萦繞的氣息從陌生到熟悉,再到習慣,她的心境變化,又何止一重兩重?
幽蘭若心底惆悵,不知何時是個了斷,卻也無更妙的策略能兩全其美。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半,寄望時間能沖淡一切。
第一日,幽蘭若這般挨過。
第二日,幽蘭若托着腮幫子撐在涼亭的石桌上呆了半天,眼看着露出尖尖小角的蓮葉就要長出水面,天黑了。
第三日,幽蘭若突然悟出一件事情,陸玉所說的不知何時就不喜歡她了,這個“何時”,只怕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三天四天,至于是一月還是兩月,三年還是四年,天曉得,陸玉曉得,她不曉得。
第四日,幽蘭若從日出沉思到日落,晚膳用過後,她終于決定明日将話題再擺出來探讨一番。
有道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前邊兩次,她先是狠心絕情,變身狼心狗肺之徒,後又嬌弱柔情,眼淚攻勢,但都敗下陣來,這第三次,她的信心真是擠不出許多來。
但信心再缺,該為的也不能不為,更不能再拖延了!
“陸玉,算來你我相識也快兩月了,人說‘志同道合為知己,情投意合為眷侶’,而志同道合的奢望情投意合的雖少,情投意合的奢望志同道合的卻甚為繁多,如今你我情投意合尚欠些火候,那麽志同道合這方面你有什麽想法呢?”幽蘭若靠着椅背,手中齊纨團扇輕輕搖動,目光随着草叢中的螢火蟲飄忽不定。
陸玉嘴角微微彎起,仰望銀河的視線收回,娓娓道:“紅塵萬丈,最多的是事,更多的是人。卿見聞廣博,閱人無數,可曾遇到過一兩個志同道合的人?又可曾遇到過情投意合的人?”
“這志同道合的人又能否與你生出情投意合?若都不曾有過,又為何勉強願意與你情投意合的人非得加上志同道合?”男子的聲音溫柔似水,難纏似水。
幽蘭若腦中陡然一陣眩暈,她被陸玉繞暈了!
這不過是她随口起的興,為接下來的論題作鋪墊,陸玉一時在這上面較了真,她不分說明白,如何繼續下一步大業?
“月兒,義烏塘的荷花開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屬花中高潔之士,明日同賞如何?”未及幽蘭若想出應對之策,陸玉已将話題轉開。
義烏塘在東湖之北,連着北山一道溫泉,幽蘭若多年前曾興起想去逛逛,後來耽擱下,便淡忘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應道:“好!”
入睡前,幽蘭若想起,這第三次,竟然還未排開陣仗,就壯烈犧牲了。
第五日,在幽蘭若的含恨中掠過。
、【48】折盡白蓮
六月的風光已不在是錦簇繁花的天下,更多的是葳蕤蓬勃的生機。從東城出發,一直到東湖上游的路上,入目的全是濃郁幽深的綠,這種純粹得綠既耀目,更刺眼。
幽蘭若斜靠在馬車壁上,懶懶的伸出兩根手指挑起白色輕紗車簾,眼睛微微眯着,欣賞起車外的夏日風光來。
今早剛用過早膳,陸玉便将賞蓮的議程再次提出,一副堅定絕然的神色,幽蘭若不得不收拾妥帖,在炎炎夏日往城外十裏的義烏塘奔波趕赴。她一貫怕熱,這些年一到了夏季便窩在房中不想出門,今日被陸玉脅迫,心中難免有些郁氣。
好在雖然與陸玉出游的交通工具從輕功改為了馬車,但舒适度并不曾消減。這一路全是管道,路面平坦,一絲颠簸也感覺不到,車內又鋪了厚厚的獸皮絨毯等減震之物,更是舒服。
加之這一路的風光雖不懾人,好在也挺養眼,幽蘭若心中的郁氣微微緩了緩。
“月兒,我突然發現在某一方面你其實挺勤奮的。”陸玉一手托着腮,一手放在膝上,閑閑看了眼幽蘭若,突然出聲道。
幽蘭若瞥了眼風流的公子,打了個哈欠,懶懶的應道:“哦?是嗎?譬如?”
“譬如,不遺餘力的尋找一切能用以享受的機會。”低沉的男音很好聽,含了一絲笑更加魅惑人心。
只是話中的調笑不是太友善的态度。幽蘭若又瞥了陸玉一眼,這是拐着彎罵她懶嗎?
人生難得清閑,若能偷得一日閑,能躺着為何要要坐起?能坐着為何要立着?能立着又何必非得遠行?這是幽蘭若的哲學。
前世她喜歡冒險,喜歡一切刺激驚險,但這一世她只想安穩平淡,閑觀俗世,笑嘆紅塵,能做一個貪圖逸樂,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也是很幸福的事呢!
可惜,上天從不會遂人心願。想起出門時修堯帶來的消息,幽蘭若心頭不由得升起一股沉重之感。
剛踏出續香閣,修堯便前來禀告她幽府這些日子最重要的事。雖然她多時未回,幽府的大小事務繁雜,只其中一件,算是最為重要的。
她的父親打算将她的嫡妹嫁給四皇子做側妃。
幽蘭若心底哀嘆,她那位父親聰明了一世,到老來還是沉不住氣啊!不過遇着一絲螢火之光,便以為是日月之輝。他雖然不甚重視她這個女兒,但他畢竟是她的父親,一個屋檐下同氣連枝的血親,又怎能袖手旁觀?往後這清閑日子,怕是很難有了。
“陸公子,幽小姐,義烏塘到了。”
車外一聲吆喝,幽蘭若感覺車速減緩,随即聽到一聲小厮禀報,馬車穩穩的停下。
陸玉率先跳下馬車,随後再伸出雙手來扶幽蘭若。幽蘭若搭着男子,微微借力,亦從車上跳下。陸玉輕笑一聲,拉着她的手卻再未放開。
幽蘭若任他拉着她的小手,似未曾知曉。
“前邊有個亭子,是賞蓮的最佳視角,我已經命人打點好了,我們過去吧。”陸玉收回遠眺的目光,對幽蘭若道。
“嗯!”幽蘭若點頭,前邊确有一條小徑,想是通往涼亭的。馬車只能行到此處,看來只能走一截了。
涼亭接了一段廊橋,建在義烏塘中,四面環水,水中交叉着頂出許多蓮葉,有數張竟有傘蓋般大小,不少蓮花的花苞婉轉的自蓮葉後邊露出,仔細一看,竟然有一朵藏着蓮葉後頭的已經綻開了數瓣花葉。幽蘭若驚嘆連連,這時節她後園的蓮花葉子都還未完全離開水面呢!
然而更讓幽蘭若驚訝的是陸玉之前所說的打點。
水上涼亭自然比岸上的溫度更為涼爽,但一絲暑氣也無卻是不可能。此刻涼亭上頭炎炎烈日不要錢似的将光輝灑下來,涼亭中卻涼爽宜人,隐隐還感覺到一絲寒氣升騰。
“将冰放置在涼亭底下,用以降暑,此法果真甚妙!”幽蘭若贊嘆,陸玉似将所有的暑氣都擋在了涼亭之外,隔絕了這一處的清爽。
前世長在豪門大戶,自問享樂的心思和手段都非常高明了。但這數年來,她經常抱怨,想念前世的空調,卻從未想到用這種方法來降暑。一則,這個世界的冰當真珍貴,尋常貴族用以冰鎮食物已是覺得高大上,降溫就太奢侈了,二則,幽蘭若不學無術得有點過,連享受安逸一途也未再深造。
“雖然蓮葉已經蔥郁,可惜只得一朵蓮花綻放,不過能有一朵,也算有幸了。”瞧着幽蘭若目不轉睛的盯着三張外綻開蓮瓣露出花蕊的白蓮,陸玉微微遺憾道。
幽蘭若贊同的點點頭,須臾回身看着陸玉好笑道:“陸玉,從前我以為自己一直很懂生活的樂趣,此時突然發現跟你比起來,我竟像是農人進城,又似數代貧瘠的暴發戶。你說你們家的門戶到底有多高啊?”
“若嫁給我,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陸玉斜視着似真似假哀嘆的女子,悠悠道。
“恁地好風光,盡說攪興事!”幽蘭若轉過身子不看他,爬到亭子的欄杆上張望更遠處的風光。
義烏塘方圓約莫兩裏,張了蓮葉的的面積至少一半,這麽多的蓮葉,她不相信只開了三張外的一朵花。
“月兒可是想折一兩朵帶回家觀賞?”
陸玉身懷武功,目力比幽蘭若好,義烏塘前後所開的蓮花他早已看清楚。此時幽蘭若搜尋蓮花的目光放得略遠,趴在欄杆上的身子一探再探,他忍不住出聲道。
聞言,幽蘭若向外探出的身子微頓,她突然回頭悠遠的望着陸玉,蹙眉問道:“陸玉,義烏塘的蓮因為與溫泉相接,所以比別處的開得早,此時我們為避暑氣,弄了許多冰來,寒水化入塘中,難道不會傷及花葉嗎?”
陸玉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淩厲的眸光猛然爆發,他看着望着他的女子,上前兩步,“月兒,你在擔心什麽?”
幽蘭若撇開視線,望了一眼三張外長勢蔥茏的蓮葉,再望了眼蓮葉後頭的蓮葉,須臾,目光又移到更遠處。
“只因我與心愛的女子欲賞蓮,如此有情調的雅事中豈能容忍美中不足?莫說亭子周遭的蓮花受不得寒氣熏亡,即便整個義烏塘,也不能讓我委屈得一分。”男子淡淡出聲,語中的淩厲霸絕卻叫幽蘭若心驚。
她聽此言語,心中卻無半分感動,雖然他是為她費心張羅了這一切。
“只因不在乎嗎?”幽蘭若低聲呢喃,又似有同感道:“若有一日,在你的心中,我與這些蓮花一般……”
幽蘭若未在說下去,原本神采飛揚的眸子中現出一種叫做黯淡的東西。
“月兒,你怎會與蓮花一般?”陸玉眉梢彎起,“你怎麽會有如此擔心?”
“月兒,在我心裏你從來不是長在淤泥中的蓮,而是高挂于夜空皎潔的月,獨一無二,遺世明耀,我自然不會用待蓮的心,來待月。本是不一樣的事物,也不該拿來相較。你如此擔憂,是真的多慮了!”
幽蘭若默然,遠眺的視線收回,靜寂的垂下,盯着亭下的清水不語。
“月兒,我從不曉得你竟會如此想法。你一貫強勢堅韌,我知曉你也有女子的柔軟,但未曾想過你如尋常女子般幽怨哀嘆。”陸玉挨着幽蘭若坐下,視線沿着她的視線向下看去。
幽蘭若愈加沉默,偶然洩露的心思叫人捕捉,她能說什麽呢?這真是她的想法。
平靜的水塘上面倒映着兩人的身影,一個神色哀怨,一個姿态清揚。
良久,陸玉再次出聲:“從前,我不曾想過會再遇到能讓我動心的女子。只是覺得這世間了無生趣。但是在看着你呆立在街頭的那瞬間,我還未及思索,已經出手将你救下。我以為不過是自己一時憐憫,行了俠義,但是擁你入懷的剎那,我知道不是。”
幽蘭若側目,他說的是第一次相識的街頭那一場驚馬事故?原來他那麽早就對她不同了嗎?這是傳說的一見鐘情?
“月兒,我一生擁有的不少,名利、財富、權勢、責任,但這些都是天生的,容不得我說想要或者不想要,只有你,讓我第一次生出想要的心。”
“你擔心有朝一日我會棄你而去,可曾想過,這也是我的憂慮?但是在某一方面,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們渴望得到溫暖!因為我們冷寂了太久。由來的冷寒,一朝得以慰藉,怎能不貪戀?”
“既然從前不曾得到過,往後又何須懼怕失去?在能得到的時候猶疑張望,月兒,你确定以後不會後悔?”陸玉目光深深的看着幽蘭若。
幽蘭若愕然的望着陸玉,将所有的情意剖開,他說的如此坦然。
“難道堂堂一代巨賈還不能傾家蕩産嗎?”陸玉繼續問道。
幽蘭若深吸了一口氣,激将法嗎?不過陸玉說得很對,本來就是一窮二白的身家,身前擺了百兩黃金,她為何要遲疑躊躇呢?她的決策素來明智果斷啊!
須臾,幽蘭若笑了,“我想折蓮帶回欣賞呢,不過不是一朵,而是整個義烏塘中綻開的蓮花,我全要。”
“好!”
、【49】都很歡喜
對于陸玉而言,只要幽蘭若一句話,即便赴湯蹈火以身致死亦是在所不辭,為她折一塘蓮花委實小事一樁。當下施展輕功在義烏塘重重蓮葉間來回穿梭,不知疲倦的折下一支又一支蓮花。
幽蘭若其實沒有多喜歡高潔過頭的蓮花,但是躺在涼亭中觀賞美男于蓮葉上翩跹舞動還是很享受的,那矯健的身姿,那流瀉的神韻,那卓然的風采……
半個時辰後,當幽蘭若捧着滿懷的白蓮,嘴角忍不住的抽了抽,又抽了抽,哦,不,其間還有一支稀有的紅蓮,她怎麽也沒想到義烏塘中盛開的蓮花竟然藏有這麽多。而陸玉,果然悉數折下給她。他就不知道偷點懶嗎?
而且陸玉斷定她捧這麽多蓮花不會招來許多狂蜂浪蝶?幽蘭若無語望天半晌,瞥到陸玉一臉求褒揚求嘉獎的期待,她繼續望天無語半晌。
風輕雲淡,天高日麗,這一日,自然是盡興而歸!
回城的路上,幽蘭若盯着堆滿車廂的蓮花,愣了好一陣,用深感作孽的忏悔語氣說道:“玉郎,其實我們應該留下幾支,過幾天就可來折蓮蓬,吃新鮮蓮子了!”
“禁宮的禦花園中有園丁熏蒸出來的蓮花,我記得這時節應該開了,你若想吃蓮子,過幾日我去皇宮折就是。”陸玉默了一瞬,想了想确定道。
“哦?”幽蘭若仍然不知道陸玉的身份,但撇開身份,以他的輕功,她想在皇城中來去自如應不成問題,“那真是太好了!”
菡萏香悠遠,佳人卧于側。幽蘭若盯着那一支置身與白蓮中的紅蓮,不但不顯得突兀,反而如衆星拱月般襯托出點點風華,這大約會成為第一朵她喜歡的蓮花吧。
“原來你不喜白蓮偏愛紅蓮?”陸玉好笑的問道。
“是又如何?”幽蘭若眄了他一眼。
白蓮有高潔出淤泥而不染,各種品質,而紅蓮與白蓮形狀都一直,卻為血色,似妖而無極,多有些四不像之感,喜歡的人自古是被顏色吸引,而單愛形貌又為君子所不恥,幽蘭若倒是應的坦然。
“玉郎,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姻緣其實不合适?”正如高潔的蓮花偏生出帶血的異徒,這種變異,總會招惹許多非議的。
“我只喜歡你,只想娶你為妻,此心絕不會更改。”陸玉收斂神色,換上嚴肅的神情:“月兒,你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能相信呢?”
其實她相不相信又有什麽重要呢?幽蘭若眸光晃了晃,她籌謀素來喜歡比別人多看一步,那失敗的結局自然處于預料之內,既然選擇賭一場,又做好了傾家蕩産的準備,她還顧慮什麽?
“若我說,其實我有婚約在身呢?”幽蘭若視線從紅蓮移到陸玉的俊顏上,不放過上面的一絲表情。
只見陸玉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斜躺着,面不改色道:“我不介意娶一個寡婦為妻。”
幽蘭若淩厲的目光一滞,旋即咬了咬牙,暗恨道:“如果那個人是你的手足呢?”
陸玉奇怪的看了幽蘭若一眼,不明白她今日的問題為何個個刁鑽。
幽蘭若有一個青梅竹馬他已經領教過了,他的評價是:不足為慮!得了這則評論,即便有婚約又能改變什麽?
當然,他和方少傾決然不可能有手足之情的。
默了默,陸玉道:“日前,我送了阿讓三百卷美人圖。”
美人圖?畫餅充饑能跟真人相提并論嗎?幽蘭若不置可否。須臾,酒樓的閑談閃過腦海,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陸玉,“那,那三百卷美人肖像圖是你送的?是你讓莫大少去相親?”激動的情感起伏中言語也帶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