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當衆點名,又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姜婵兒心中一陣慌亂,她緊緊攥着拳頭,勉強鎮定了下來,努力深吸了幾口氣後,開口應了聲:“是。”
王貴妃輕蔑地勾了勾嘴角,迤逦轉身,再次坐回主位上。
秀女們齊齊回到自己的位置,姜婵兒則挪着步子來到王貴妃坐前,斂衽屈膝,規矩地福了福身子,準備接受考較。
王貴妃稍稍坐直了身子,儀态萬千地說道:“姜秀女,自報家門、芳齡、才藝。”
姜婵兒垂下眸子,恭謹回到:“小女乃青州節度使姜茂嫡出次女,年十七,奉诏入宮,參選殿試。”
姜婵兒的嗓音又輕又軟,像是一團沒有力氣的柳絮,雖然動聽,卻是一股子小家子氣,上不了大雅之堂的那種。
說着說着,她話鋒一轉,語氣帶着些窘迫羞赧之意,将嗓音壓得更低了。“方才娘娘說的才藝,小女不才,不通琴棋書畫,亦不敢登堂獻醜,恐辱了娘娘和姐妹們的耳目,還望貴妃娘娘見諒。”
王貴妃微愣,沒想到她會這般回答,眸中閃過一絲驚愕,而後,她勾了勾唇,語氣稍稍和善了些:“沒有才藝展示,可是會降等處理的,你不在意?”
姜婵兒将頭埋得更低了,讷讷道:“小女并非不在意,只是從小母親便教女子無才便是德,眼下實在是沒有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
此言一出,秀女堆裏有人沒崩住,噗嗤笑出聲來,也有不少人暗暗嘲笑,在心中奚落起姜婵兒來,覺得她是個徒有其表的草包美人,笨蛋到家了。
這種情形下,還如此實誠做什麽,就算沒有才藝,稍微吟首詩、唱首歌,或是簡單作幅畫應付一下,也不至于弄到直接降等處理的下場。
王貴妃頗為意外,但察覺到眼前女子又膽小又蠢笨,卻也漸漸放松了對她的警惕,她揚起唇角,淺淺笑道:“既然你自動放棄,那本宮就問你個問題,若有一日,同住一宮的主位娘娘同你置氣,你當如何?”
聽到問題後,姜婵兒努力思索起來,她秀眉緊蹙,凝神思索了半晌後,小心翼翼、磕磕絆絆地說道:“貴妃娘娘恕罪,小女不善交際,若是真有哪日得罪了主位娘娘,也是想不出來來應對的。”
姜婵兒的話再次引得衆人哄笑。
她頗有些難為情地撓了撓頭,頓了頓後又試探着說道:“貴妃娘娘,小女想問,有沒有那種,沒有主位娘娘,可以一個人住的宮殿。”
怕人誤會,她又趕緊擺了擺手道:“不不不,我不是想要做主位娘娘,我是想……若是有那種旁的姐妹都不要住,獨分我一個人住的,那就再好不過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認定她是個傻子了,旁人不要住的宮室,那要不就是簡陋破舊的,要不就是位置偏僻無人問津的。
殿內一時無聲。
王貴妃打量着她,半晌輕笑出聲,順水推舟道:“既然姜秀女有這樣的訴求,那本宮豈有不體諒的道理,這樣吧,我看梧桐苑西邊的璇玑宮,就挺合适的。”
話音落下,知情的秀女紛紛震驚地瞪大了眸子,面面相觑。
那璇玑宮的位置就在那座傳說中經常鬧鬼的常泰宮附近,平日裏人跡罕至,無人問津,宮人們都繞道走,王貴妃此舉,無疑是将她推向了深淵。
姜婵兒卻驚喜擡眸,天真道:“當真可以讓我一個人住?”
王貴妃抿唇淡笑,“嗯,本宮允了。”
姜婵兒趕緊俯首磕頭,滿是激動道:“多謝貴妃娘娘厚愛。”
“不必多禮,起來吧。”王貴妃擡手示意她起身,一改先前态度,變得很是客氣,她摸了摸下巴思忖道:“至于位份的話,本宮就封你個七品美人吧,另外,看你被降等,本宮也是于心不忍,賞你珍珠十斛,聊表慰藉吧。”
姜婵兒聞言,眉開眼笑,連連道謝道:“好好好,多謝貴妃娘娘。”
如此登不上臺面,衆人在心中又是一陣嘲笑。
雖說十斛珍珠價值不菲,可夠一宮上下開銷數年,可那七品美人的頭銜,許是今日選秀的最低品級了,這不可謂不是撿了芝麻丢了西瓜,而這個半點不懂的笨蛋美人竟然還在沾沾自喜。
這樣看來,這個位份的名字倒是極适合她的,美人,草包做的美人。
姜婵兒完成考較後,被太監領着退到一邊的廊柱下,繼續觀看接下來其他秀女的殿選。
大周的殿選歷來如此,先完成考較的秀女退立一旁,全程觀看其他人的表現,目的是為了彰顯考較結果的公平公正。
也就是說,立在廊柱下的姜婵兒,接下來只需要看其他秀女的表演。故而此刻,她如釋重負,腦中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松了下來。
她輕輕舒出一口氣。
雖然今日有所波折,但好歹有驚無險。
總之,她的計劃算是達成了。
不管那璇玑殿是偏僻還是簡陋,她都不在乎,只要今後沒人打攪自己,讓她安穩平順地過日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至于那十斛珍珠,倒還真是意外之喜,到時候好好經營一番,說不定能以財生財,供一宮上下衣食無憂。
姜婵兒如此想着,心情大好,唇瓣微微翹着,靜靜地去看其他人的殿選。
那些秀女都是準備得當,為了家族榮耀而來的,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面對王貴妃的問題,不卑不亢,不疾不徐,應對如流。
才藝部分更是讓人驚嘆叫絕,什麽彈琴唱歌、民戲昆曲、立屏繪畫、水袖作畫、鼓上跳舞、旋轉飛天、潑墨揮毫、筆走龍蛇……
猶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把姜婵兒看着一愣一愣的。
但許是因為秀女們表現太過眼花缭亂,又或許是一晚上沒有好好睡覺,姜婵兒竟然看困了,眼皮一記又一記地耷拉下來,站在那兒昏昏欲睡。
她的身子軟軟地靠在廊柱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睡着,螓首一點一點的,像是只倦倦欲睡的小貓。
王貴妃的眼神時不時撇過來,看着靠在廊柱上打瞌睡姜婵兒。
她對于秀女的才藝表演其實根本不屑一顧,左不過是憑着喜好和家族背景來分配位份,這樣的事情她做多了,早已駕輕就熟。
不過像姜婵兒這樣的,倒是讓她很意外。
她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也不計較,甚至有些讓人懷疑她的莽撞和蠢笨,是不是裝出來的。
不過就算是她是大智若愚,是裝出來的又能怎麽樣?只要她願意偏安一隅,不對自己的地位造成威脅,那她也就不用刻意去針對她,且随她自生自滅便是。
等到殿選全部完成,所有秀女皆封了位份,分配好了住處後,殿外已是暮色四合,落日熔金。
所有的秀女全部回到最初的位置站好,接受王貴妃最後的訓導。
王貴妃從主位上站起來,用手拂了拂鬓邊海棠絹花,眼神慵懶地說道:“今日之後,你們便都是這宮裏的娘娘了,有的還是一宮主位,地位非同尋常,從今往後,一切都該謹言慎行,依照規矩行事,若是行差踏錯,壞了規矩,到時候可別怨本宮不留情面。”
衆人齊齊福身道:“多謝貴妃娘娘教導,嫔妾遵命。”
“都起來吧。”王貴妃擡手示意大家起身,旋即又扭頭對身邊的太監周德道:“行了,那就這樣吧,本宮也乏了,擺駕回宮吧。”
周德躬身對王貴妃诶了一聲,而後對着底下拖長調子喊道:“貴妃娘娘回宮——”
衆人再次福身,齊道:“恭送貴妃娘娘。”
王貴妃由周德扶着,緩緩往殿外走去,可就自此時,一聲暴喝自殿外傳來,振聾發聩。
“是誰害了我妹妹!是誰!”
話音剛落。
一個雙目赤紅、身穿黑甲男人狀若瘋魔般地闖入了進來。
他手中提着一把滴血長劍,發絲淩亂,臉頰和铠甲上亦染了血,顯然是方才砍過人的狀态。
一衆秀女紛紛驚叫着私下逃竄,太監們則高聲喝着:“保護貴妃娘娘——”
“來人,護駕——”
那人卻舉劍攔在正殿中央,雙目通紅,狀似鬼魅。
“今天不把話說明白,誰也不許走!”
此人乃是林聶,是骠騎大将軍林蕭之子,也是林如的親哥哥,此人平日不學無術,惹是生非,常常在城裏欺男霸女,酗酒鬥毆,是百姓口中的惡霸。
但他平日最是疼愛自己的妹妹,将妹妹視若珍寶。
看得出來,他今日喝了不少酒,整個人踉踉跄跄、歪來倒去的,許是剛從宮裏的校場回來,手中長刀未收,剛剛又在門口砍翻了許多侍衛,兇神惡煞至極。
王貴妃猜到了他的身份,知道這人平日便瘋得很,此刻喝醉了酒,更是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她不由地害怕起來,身子往後縮了縮,躲到太監和宮女之後。
她身邊的秋兒更是害怕,畢竟方才是她替主子辦事的,也算是害死林如的元兇之一。
林聶還在發酒瘋,舉着帶血長劍到處亂揮,“是不是你,還是你,是不是你害死我妹妹的?”
此刻殿內亂成一團,秀女們驚聲尖叫,四散逃竄,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姜婵兒亦跟着慌忙逃竄。
她身嬌體軟,又沒有武藝傍身,碰到這般吓人的陣仗,自然是害怕的,便跟着衆人一起躲在角落裏,蹲在地上用手抱住頭,一動也不敢動。
此時,殿外傳進紛至沓來的腳步聲。
一個錦衣玉帶、頭戴華冠的俊美男子,領着一群侍衛匆匆趕來救人了。
男子容顏毓秀,眉目如畫,腰間束着躞蹀帶,懸一柄青銅劍,行走間氣度如松如竹,有高曠明遠之風。
他帶着人疾步走進來,提劍對上了攔在殿中的林聶:“林校尉,你這是在發什麽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還不向貴妃娘娘賠罪。”
林聶被人用劍指着,稍稍恢複了些神識,他看清了來人的面孔,乃是他所在的玄奇營的執掌者。
寧王蕭澧。
林聶見到寧王本該下跪,可他眼下借着酒勁,卻狀似瘋癫得胡言亂語起來:“寧王殿下,寧王殿下,我妹妹被人害死了,就是在這兒被人害死了,我剛剛在校場聽說就趕來了,你要替我妹妹做主啊!”
蕭澧哪容他胡攪蠻纏,劍鋒一動便直取他的頸項,厲聲呵斥:“放肆,還不跪下!你在校場酗酒,違反軍紀,此罪為一,擅闖紫軒殿,持劍傷人,此罪為二!沖撞貴妃娘娘尊駕,此罪為三,如此三條大罪,你有幾個腦袋可以被砍的!”
林聶酒還未醒,面對長官的呵斥,仿若充耳未聞,反而不怕死地叫嚣起來:“寧王!我只有這一個妹妹,今日我定要讨個說法,否則,我便要殺光所有人替我妹妹賠罪。”
蕭澧見他已是癫狂不可控了,冷聲吩咐身後侍衛:“來人,将他拿下!”
話音落下,林聶很快被兩個侍衛卸了刀劍,摁在地上。
他猶自掙紮着,面容猙獰。
蕭澧見林聶被壓制,将銀劍收入腰間長鞘,走到王貴妃面前,雙手交疊作了一揖,嗓音清潤道:“臣弟管下不利,讓娘娘受驚了。”
面對林聶這番誠懇致歉,王貴妃到底也不好多說什麽,她自然是知道的,這林聶不是蕭澧選進軍營的,定是他那個當骠騎将軍的父親林蕭硬塞進去的,如若不然,這麽一個爛貨怎麽可能進的了威名赫赫的玄奇營。
再加上面前這位寧王殿下,乃是陛下唯一信任的弟弟,也是陛下囑以重托之人,她左右是不能怪罪的,故而她緩了緩神色,從人群中走出來,客氣道:“這不關寧王殿下的事,好在本宮只是受了驚吓,玉體無礙,不過這逆賊……”
王貴妃話音未完便化作了一聲驚叫:“啊——”
不知怎地,林聶爆發出一股蠻力,瞬間掙開了壓制自己的兩個侍衛,撿起地上刀劍,再次跳而暴走。
“我要将你們都殺了,替我妹妹報仇!”
說罷,他舉起刀劍便向姜婵兒所在的方向砍殺過來。
姜婵兒蹲在最外圍,根本來不及躲閃,眼看就要成為刀下之魂。
可不知怎麽的,
電光火石之間。
她的身體突然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輕松自如地朝側邊扭轉旋身,身形矯若游龍,堪堪躲過了長刀的攻勢。
待那長刀再次席卷過來的時候,她又不自覺地輕滑腳步,身子倒退如飛,又一次躲過了襲擊。
如此兩回下來,姜婵兒被自己的舉動驚住了,她瞠目結舌怔在原地,理不清緣由來。
就在她驚愕茫然之際,那長刀卻鑽着空檔,再次朝她橫劈過來。
“小心——”
蕭澧急聲驚呼,但已是來不及去阻那發了狂的林聶。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
林聶的身形猛然一頓,而後,他手中的長刀應聲落地,整個人竟是轟然倒塌了下去。
姜婵兒吓得面白如紙。
眼看着林聶如一堵牆般倒在她身前,被一柄長刀貫穿了身子,目眦欲裂,死不瞑目,鮮血汩汩流出來,越來越多,很快就溢到了她的繡鞋邊。
姜婵兒終于反應過來,驚慌失措地跳開一步,驚魂甫定地捂着胸口連連喘氣。
今天這一日,
實在是太兇險了!
“皇兄!”
“陛下!”
蕭澧和王貴妃幾乎是同時驚呼出聲的,兩人看着殿門外那道被暮色陰影籠罩着的身影,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大周朝的皇帝,蕭晗。
因為兩人的呼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殿外,注視着帝王的身影。
蕭晗穿着黑色繡金龍曳地錦袍,寬廣的長袖在晚風中獵獵作響,他逆光而站,整張臉籠在回廊投下的陰影中,讓人看不真切。
但可以看清楚的是,他腰間佩着的劍鞘,是空的。
所以方才那把貫穿林聶後背的長劍,所投擲者不是別人,真是這位年輕的帝王。
蕭澧最先反應過來,連忙深躬行禮:“臣弟參見皇兄。”
“參見皇上。”
因為蕭澧的起頭,衆人盡數反應了過來,齊齊跪地參拜起來。
姜婵兒站在人堆裏,凝眸遙望殿外那道身影,還沉浸在不敢置信之中。
方才瀕死之際,竟是那暴君救了她?
好在身邊有個好心的秀女拉了她一把,才讓她從驚魂甫定中抽出神來,跟着跪了下去。
殿外那道身影卻沒有說話。
只是踏着斜陽餘晖,默然轉身離去了。
“陛下——您等等臣妾——”
王貴妃見狀,趕緊提着裙子追了出去,想趁此機會獻殷勤,露一露臉也是好的。
畢竟蕭晗總不來後宮,她已經數月沒有見到他了。
王貴妃走後,秀女紛紛起身,盡皆散場,有些三五成群互相攙扶着,嘈嘈切切地談論着方才的事情。
姜婵兒呆呆地跪在地上,神情恍惚,面色惶惶,今日的沖擊實在太大,饒她算是膽子大的,一時也是難以消化,想起來就後怕的。
“姜美人,你沒事吧?”
清淩淩的一聲呼喚傳入耳中,緊接着,一雙白皙輕軟的素手便來扶她。
姜婵兒扭頭,發現是方才那個拉她一起下跪的女子。
那女子肌膚白膩,面容嬌美,黑發如緞,半搭在香肩上,眉眼溫婉,此刻正關切地瞧着她,讓人看了便覺得親切。
姜婵兒挽着她站起來,彎了彎唇瓣道:“我沒事,多謝妹妹。”
那美人兒挽唇,笑的柔和又天真:“我叫秦蒼,被分配到延熹宮住了,離姐姐的璇玑宮不遠的,以後姐姐可以來找我玩呀。”
姜婵兒心中湧上一陣暖意,執住她的手熱情道:“好,那咱們定然也是順路的,不如我和妹妹一起回去吧。”
“嗯。”秦蒼月牙似的眼睛眯了眯,回挽住她的胳膊,很是高興。
兩人手挽着手走出殿門,來到丹樨之上,卻被一道清朗抒懷的嗓音給叫住了。
“二位娘娘請留步。”
姜婵兒和秦蒼頓住腳步,轉身看去,卻見寧王站在殿前,不疾不徐地朝她們走來。
寧王來到兩人面前,清冽目光帶着審視的意味,逡巡了一圈後落在了姜婵兒身上,嗓音落落:“姜美人,可否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