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上的山道縱橫交錯,有些是進山打獵的人日複一日走出來的,有些卻是故布疑陣特意踏出來的。
半山腰的這條小徑已是進入內山暗谷最便利的一條路,沒有機關阻絕,沒有陣法掩目,只是路越走越窄,一番番山重水複,若不是沿途燈火指引,雲淮晏與蘇木只怕早已将調頭另尋出路。
小徑盡頭是一片梅林。
剛剛下過雪,雪光與燈光映成一片明晃晃的白。
臘梅正盛,梅枝遒勁,枝頭堆了寸許厚的新雪,綻着血紅的一樹臘梅,冷凝與熱烈渾然一體。
梅林中央鋪了一塊一丈見方的羊毛氈子,氈子上擺着一張方案,桌案中間架着一方烤爐,桌角用一只紅泥小爐溫着一盅酒,桌面上不多不少擺了三副碗筷。
桌案之後坐着個人,聽見腳步聲,他低頭慢騰騰地執起小火爐上溫着的酒,細細斟上三杯,又拿起一雙銀箸,輕輕翻動架子上烤着的肉片,将架子上的肉片都翻過一遍,才擡起頭來,笑嘻嘻地看着雲淮晏與蘇木:“我在池州城時便想邀你們來賞梅,沒想到竟是美夢成真。”
在此處見到黎立舟,仿佛是在蘇木意料之中,他朝雲淮晏使個眼色。雲淮晏雖不知黎立舟為何出現在此處,面上卻不顯露分毫驚疑,朝蘇木微微颔首,與他一左一右落座,兩人俱是面色平靜如水,不起波瀾。
“你們竟然不吃驚嗎?也不問問我是誰,我為什麽在這裏嗎?”黎立舟依然是耐不住性子。
他本想見到的是雲淮晏與蘇木在西嶺之上見到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卻不想這兩個人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要多無趣,便有多無趣。
“不奇怪。”蘇木笑笑,“我在北境多年,要說我沒聽過一點關于離國人的風聲,想來你們也不信。還魂丹是離國內宮聖藥,你在池州城取出還魂丹時,我便有五成懷疑你是離國遺民。”
黎立舟摸摸鼻子:“我編的故事分明也不差,兵荒馬亂的,落魄皇族拿救命藥丸答謝恩人,也不無可能嘛!”
“那時我們相識不過幾日,相互之間不知底細,有這麽一顆救命的丹藥,你為什麽會毫不猶豫地用來就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蘇木挑眉,接着說下去,“因為你心裏清楚,這個人于你,并非是陌生人,而是血脈至親。我說的對不對,離國十二皇子?”
黎立舟癟癟嘴,不想同蘇木多說話,扭頭看着雲淮晏,夾了塊烤熟了的肉片到雲淮晏面前的碟子上,喜滋滋道:“來,晏兒乖,叫舅舅。”
雲淮晏已經從蘇木與黎立舟的對話裏聽出了黎立舟的身份,在池州城裏見他吃穿用度一例精致講究,只道他家境優渥,卻不想他就是錢大口中離國流落的小皇子。
雲淮晏的生母是離國十公主,黎立舟既是離國最小的皇子,雲淮晏确實是該叫一聲舅舅,可是眼前人的不僅年紀不見得比他大,說話做事也沒個正形兒,雲淮晏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黎立舟繼續笑嘻嘻地逗他:“哎喲,我們晏兒太久沒見舅舅了怕生,沒事沒事,過幾日就好……”
雲淮晏臉色鐵青,生硬道:“蘇葉在你這裏?”
“哦,我那外甥媳婦呀!在呀在呀。對了,你們看看我這梅花好不好?”黎立舟舉着酒杯四下環顧,滿眼的紅梅白雪映在一盞清冽酒水中,他苦笑,“他們敬我畏我,他們都有大事去做,從來沒有人肯陪我賞梅賞雪。即使是你們,也是一來便問蘇葉的下落,也不看看我這梅花開得多好。”
黎立舟收斂面上的凄楚委屈,朝桌上的酒杯努努嘴:“你們嘗嘗,在池州時我就想,等晏兒傷好了,一定要請你們來喝酒吃肉看雪賞梅,沒想到邀約還沒說出口,我便被人找到,來不及同你們道一聲別就被帶回了這裏。你們說巧不巧,那天我見到他們把蘇葉帶回來,便猜你們會找過來,早早地就把這壇酒挖出來了。”
青玉酒盞中,酒還是溫的。
冰封雪塑銀裝素裹的一方天地間,指掌中的一絲暖意猶為珍貴。
一壺酒喝罷,黎立舟心滿意足,終于與他們說起蘇葉:“我可以帶你們去見蘇葉,不過帶你們去見她之前,晏兒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黎立舟掏出一方錦盒,推到雲淮晏面前:“這個東西,交給你了,完璧歸趙,以後我就可以鬥雞走狗游山玩水了。”
“這是什麽?”雲淮晏蹙着眉頭盯着眼前的錦盒。
“你收起來就是了,晚上回家慢慢看。”黎立舟不遺餘力撺掇他,“快收了,我這就帶你們上山。”
雲淮晏眨眨眼睛,開始動手拆錦盒上的金色絲線。
仿佛有人故意阻撓他打開錦盒一探究竟,盒子上纏繞的絲線看着纖細,韌性極大,雲淮晏解不開也扯不斷。在他幾乎要拔劍劈開錦盒時,黎立舟終于伸手,他貼着掌心握着一把精巧的小匕首,輕快劃斷絲線,嘆氣道:“你要看便看吧。”
錦盒只比手掌稍大幾分,雲淮晏伸手打開,裏面卧着一方瑩白溫潤的美玉雕篆的印玺。
不過片刻,雲淮晏便明白這是什麽,飛快将錦盒蓋上,推了回去:“你快收起來,我就當做我沒見過它。”
三個人眼明心亮,不需多話便都明白這錦盒裏的東西是什麽。
黎立舟着急:“你才是離國王室嫡親的血脈,這方禦玺本就是我替你保管,如今你來了,自然應當物歸原主,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黎立舟提起一旁的酒壇,拍碎封泥,這回沒有裝模作樣地倒進酒壺裏,而是勾起酒壇仰頭便喝下一大口。
他面容白皙,喝了酒後臉頰緋紅,眼中盈盈帶水:“他們都說國仇家恨不能忘,可是離國滅國時我才剛剛出世,我長到二十歲,吃的是大梁的米糧,習的事大梁的文書,結交的是大梁的朋友,除了他們拼湊出來的故事,我對離國毫無印象,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想過複國,更從沒想過當皇帝,我只想揚鞭策馬快意人生。”
他低頭笑笑,語音消沉:“可是我被困在這裏,連朋友都沒有。”
蘇木與雲淮晏相視一眼,齊道:“若你不嫌棄,我們便是你的朋友。”
黎立舟拎着酒壇與蘇木的酒盞相碰:“好,你這個朋友我交了。”他拎着酒壇子轉向雲淮晏,皺起眉頭:“你不行,你是我外甥。”
玉潭春到底是不易得的,便是黎立舟也只能搬出來區區幾壇,三個人都是北境風雪裏喝着烈酒過日子的,幾壇酒飛快地便喝光了。
黎立舟拍拍手,順手拍拍雲淮晏的臉頰,不管不顧他陰沉下來的面色,笑嘻嘻道:“走呀,上山去接我外甥媳婦兒。”
梅林之後便是西嶺深谷的入口,明明梅林中間只有一條小道曲徑通幽,可當他們走過之後再回望,方才來路仿佛憑空消失,只留一片熱烈盛開的梅林。
雲淮晏與蘇木沒有開口多問,只緊跟在黎立舟身後。
前路越走越窄,忽而進入一道細長山洞,洞中道路曲折多變,全憑黎立舟領路。
他們沿着山洞再走片刻,便又隐隐看見一線天光,幾步開外豁然開朗起來,洞外竟是一大片湖水,湖面結了厚厚一層冰,澄明如鏡映着雪霁天晴的天光,亮得晃眼。
“就是這裏了。”黎立舟指給他們看,“西嶺在離國、梁國與燕國三國交境,本就人跡罕至,這裏四面環山,而且都是高入雲霄的高山,更難有人能找到,當年我們逃難至此,偶然躲進剛剛那個山洞,發現別有洞天,找到這個山谷,在這裏生活了下來。”
黎立舟話音剛落,山洞那頭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繼而從洞口慢慢飄來硝石的味道,緊接着又是一聲巨響。
黎立舟臉色微變,看着雲淮晏與蘇木,像是有幾分震驚,又有幾分傷心,低聲道:“原來,你們竟然是帶了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