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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大一行人被關在長平軍中,着專人看管問訊,日複一日,毫無進展。

被抓回來的人裏面有四人住在聚榮山下,他們不過是做了些令行禁止的買賣,并非窮兇極惡之人,如今更是已家破人亡,雲淮晏心軟,不忍告訴他們家園已被焚毀,即使用刑,也不忍上大刑。

如此過了幾日,送去給雲淮清的那封信有了回音,雲淮清此時恰好在池州城,幾日後處理完徐冕的事情便可趕往沔陽。

可蘇葉依舊杳無音信。

錢大等人被捕第七日,始終不曾開口說話的這些人情緒忽然有了波動,向看管的人索要酒水。看管的士兵得了雲淮晏的應允為他們一人準備了一壺酒,雲淮晏隐在暗處,看他們跪在地上朝聚榮山的方向下跪扣頭,遙遙舉起酒杯,将酒水灑在地上。

這一日,恰好是聚榮山下慘遭焚毀的幾戶人家的頭七。

沒有人告訴過他們,他們被捕後聚榮山下發生了什麽,可他們似乎早已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一旦敗露便成滅頂之災,累及家人。

顯然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可世上又怎會有沒有緣故的一腔孤勇?

這更坐實了雲淮晏同蘇木的猜測——他們絕不是尋常販夫走卒。

這一日之後,他們恢複之前的狀态三緘其口再不肯多說一句,他們仿佛在自己周身築了一堵牆,堅如磐石刀槍不入,他們将自己封閉其中不聽不聞不見不言。

而錢大可能是雲淮晏打開這堵牆的唯一機會。

雲淮晏親自提審錢大,金釭紅燭,銀盆霜炭,備了好酒好菜,等在帳中。錢大送了手腳上的鐐铐,沐浴更衣了一番被帶進帳中。明明淪為階下囚的人是錢大,可心中有愧坐立難安的人卻是上座的雲淮晏。

錢大不肯屈膝,也不肯落座,站的筆直,直勾勾地瞪着雲淮晏。

雲淮晏扶着桌案站起身,擺手示意旁人出去。他幾步走到錢大面前:“錢大哥,我欠你一聲多謝,也欠你一聲抱歉。”

說話間,他執起酒壺親手倒了兩杯酒,錢大別開臉去不肯接他遞過的酒水。

雲淮晏并不惱,笑了笑:“那這杯酒算我賠罪。”他将左手擎的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舉起右手擎着的那只酒杯:“這杯酒是我敬錢大哥的。”飲罷将自己用過的那只杯子随手留在桌上。

兩杯酒水過後,再沒有人動筷,也再沒有人說話。

錢大揣測這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的盤問,卻不想他不說話,雲淮晏也便不說話,兩個人當真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相對坐了一個時辰,如果不是期間雲淮晏不時掩唇低低咳嗽,帳子安靜得仿佛沒有生人。

他們同錢大說“我們将軍要見你”時,錢大腦子裏設想了許多他要見之人的模樣,可是他終究沒能想到,手中握着一整支長平軍的人,竟是那個與他朝夕相處整整五日的病弱青年。

錢大生在邊陲,又在刀鋒劍刃上铤而走險地做事,向來機警至極。

如今他回想起來,若不是那天夜裏不是從門縫裏看見雲淮晏強弩之末般攬着蘇葉一同摔倒在地,篤定了這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男人,他又怎麽可能放心讓他們進屋,并留宿那麽多日?

可如今,這人依然是病弱的,甚至一颦一笑與當日在他的小院中時都一樣仿佛帶着暖玉的溫澤,只是比那時還要清瘦幾分,臉色也更蒼白幾分。可錢大卻從旁人恭敬的言語儀态,從滿帳的堂皇燈火裏察覺——這人與聚榮山下小院中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這一夜終究就靜谧的。

如此靜默地過了許久,雲淮晏嘆了口氣:“你不願同我說話便算了,這些菜都是之前婆婆常做的,我試過,味道也相近,一會讓他們給你送過去,多少吃點。”

在雲淮晏開口前,錢大其實已經發現了,桌上的菜确實不是山珍海味玉盤珍馐,盤子裏多是白菜蘿蔔——雲淮晏與蘇葉借宿錢家時正值隆冬,只能吃到錢老太太燒的白菜蘿蔔。

而這些,是錢大吃了一輩子的菜。

錢大聽着雲淮晏這樣說,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

“你可能已經猜到,你們走後家裏發生了什麽。”雲淮晏遲疑了片刻,才又接着說道,“無論你與她是梁國人,還是燕國人,人走了總是要有個交代,你能不能至少告訴我,要循照哪一國的喪儀?”

錢大沒有再争辯自己只是為了貪一點關津铤而走險,卻在心中反複衡量自己的一句話可能将自己與同伴推至何種境地,一時也不及即刻答話。

雲淮晏又遞了個臺階出去:“常言道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何況沔陽不僅北邊臨着燕國,二十年前西邊還臨着前離,風俗與內地大不相同也是情理之中,你只管說便是。”

錢大又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道:“我娘确實是梁人,請你就将她葬在聚榮山下,座東面西。”說到此處,錢大頓了頓在帳子裏四下望了望,取了紙筆飛快而潦草地勾畫了什麽,将紙認認真真地折好疊謹而慎之交給雲淮晏:“下葬時,請務必将這個放在我娘手裏。多謝。”

“這是?”

錢大目光沉沉避而不答:“拜托你。”

雲淮晏盯着手裏的紙頁沉默片刻,道:“按說你不能向外傳遞只言片語,所以這頁紙我必須要打開來看一眼。但我請你來并不是為了套你的話,若你覺得裏面的內容是我不應當看的,我便當着你的面将它燒了。”

雲淮晏走到火盆邊,看着錢大。

暖黃色的火光落在他年輕俊秀的臉上,明滅之間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眸光熠熠。

錢大看着,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錢大是不識字的,所以那頁紙上并沒有寫字,可他寥寥草草畫的東西雲淮晏偏偏認得——龍首魚身,正是離國皇室的圖騰。

雲淮晏不動聲色地将紙重新疊好,輕輕吸了口氣,平心靜氣地問他:“你與我說實話,婆婆究竟是梁國人,還是離國人?”

他只看了那頁紙一眼,眼中沒有困惑沒有驚疑,甚至他沒有追問圖案的含義。

“你,你認得這個?”錢大瞪大了眼。

可是,怎麽會呢?明明眼前的人這樣年輕,而傳說卻那樣長——

傳說離國□□在沙漠行軍曾斷水七日,便是遇見一只龍首魚身的神獸噴水化雨,助他擺脫了困境。後來,離國建都衍都,傳言衍都建都之初起了一場大火,火勢迅猛極快便蔓延了半座城市,也是有一只龍首魚身的神獸現身噴水平息大火。自此離國以這此為護國神獸,離國皇室開始摹其圖繪、琢其塑像用以供養侍奉,日子久了這風俗漸漸流傳開來,離國百信紛紛供奉神獸以求逢兇化吉萬事順遂,其中尤以前離都城衍都為盛。

只是二十多年前前離滅國,滅國之時梁國兵甲踏入衍都屠城十日,衍都所有龍首魚身的圖畫雕像均被焚毀,往後十年,無論何處出現龍首魚身紋樣,一經大梁朝廷知曉,便是殺身禍事,這只前離的護國神獸俨然成了滅門兇獸,漸漸無人再提,也再無人敢提。

方才錢大在心裏盤算過,雲淮晏生得白淨俊秀,一望而知不是沙磨風割出來的北境人,想來應該是打南邊過來的,恐怕不會知道這個紋樣的含義,何況他不僅是南人,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南人,前離滅國時他尚在襁褓之中。

他是不會聽過關于那麽許多關于前離的傳說的。

在錢大驚詫的目光中,雲淮晏下意識地去摸自小帶着的那塊玉佩,懷裏空空才想起已将那塊玉佩給了蘇葉。

帳子裏的沉默隐隐隔着一層進退維谷的惶惶。

錢大緊緊盯着雲淮晏,看着他低斂下眉眼,看他失神,又終于等到他回過神來,開口說話:“若你是離國人,你應當知道曾經有一位離國公主嫁入大梁,恰好,那位離國公主就是我的母親。我雖然沒有見過我的母親,但她留給我一塊玉佩,上面便是龍首魚身的紋樣。”

雲淮晏邊說着,邊将那頁紙收好:“我很小的時候,是有一位陪母親入梁的嬷嬷陪着我,她同我講過許多離國風物。只是我那時太小,許多事情記不分明了。”

他沒有同錢大細說,那位嬷嬷只陪他到他五歲。

從雲淮晏記事起,嬷嬷每晚都會給他講離國的故事,那裏的人長什麽模樣,那裏的人吃什麽穿什麽,那裏的人過什麽節……她事無巨細,仿佛要将離國的風土民俗盡數刻在年幼的雲淮晏腦中,卻反複交代不可同任何人提起她同他講的故事。

只是,雲淮晏從來都不知道為什麽那麽些有趣的故事不可以同別人講起。

一直到有一個晚上,雲恒陪過雲淮晏後去而複返,隔着窗子聽見嬷嬷同他講的那些離國舊事,推門進來支走了嬷嬷,親自哄雲淮晏入睡。

那一夜之後,嬷嬷再也沒有出現過。

那些關于離國,關于他母親的舊事,他再也不曾聽人說起。

錢大已經端端正正跪在雲淮晏面前,低聲道:“草民見過小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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