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轄下冶江沿岸的幾個村落已經被官差封鎖了有些時日。
這其實算不上一件好差事,風吹雨淋的滋味在這個季節實在不好受,幸而知州徐大人給的貼補不少,頂過風雨,今年至少是能過個好年的。
池州知州徐冕得知消息趕來時,盧之峻帶着他的人已經強行闖進了呈西村,不僅是呈西村,冶江沿岸的幾個被封鎖的村落也都有人馬進駐,一刻不歇地開始裝運砂石加固堤壩。
事出倉促,盧之峻和陸小勇連傘都沒打。
兩個人分作兩路,盧之峻指揮着他的人往冶江堤壩處去,陸小勇則帶着他手下的幾名護衛深入呈西村中,挨家挨戶地破門而入查看家中的糧草財物。
徐冕來時,他們所訪門戶才不過一半,但無一例外,每一戶人家都是顆粒全無。
“盧将軍,怎麽驚動了你?”徐冕由親信一路仔細打着傘,連根頭發絲都沒淋到雨。
他在人群裏找到盧之峻,皺着眉頭上前:“盧将軍可是得了調兵的兵符和聖上的旨意?若是都沒有,擅自調兵,應按謀反論處,這可是掉腦袋的罪名。”
兵符與聖旨盧之峻确實是沒有的,徐冕說的他也都知道,他面上飛快掠過一絲慌亂,又迅速冷靜下來。
說起來,池州城入秋之後的水患,盧之峻并非從陸小勇口中才得知的。
只是他手中有兵無權,徐冕場面上的功夫做得也足,轉移災民時同他商量過,封鎖村莊入口時同他知會過,雖然不知道為何徐冕封鎖着村子卻不治理水患,但百姓已經轉移到高地,徐冕再怎麽折騰也不會鬧出性命攸關的事,他也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自答應陸小勇那時起,他便應當料到會有這樣一場面對面的争鋒相對。
盧之峻年輕時也曾征戰沙場意氣風發,為了家國天下百姓安樂甘願一死,年紀大了,隐藏了鋒芒戾氣太長時間,這些年縮頭縮尾過得也确實太窩囊。
窩囊得,他都快要不認得自己了。
他輕輕呼了口氣,笑着搖頭:“我确實什麽也沒有。”
徐冕蹙眉:“這就讓小弟很難辦了。”
說話間,陸小勇已經趕來與盧之峻彙合,遠遠沖着徐冕憨憨一笑。
徐冕眯着眼睛想了片刻,才回想起陸小勇這憨厚老實的模樣他确實有些眼熟,仿佛是去年長平軍回朝受賞時經過池州,他設宴款待,這個人正是長平軍中的人。
緊接着,陸小勇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
徐冕面色微沉。
愣了片刻,他咽了咽口水強自鎮定下來,再細看,才發現陸小勇手中那塊令牌上只單單刻了一個“平”字——這并非軍令,只是一塊尋常的平王府令牌。
徐冕松了口氣,神色自若地朝陸小勇拱了拱手:“原來是平王殿下身邊的陸将軍。将軍有所不知,池州城在北境諸城中位置險要,要調池州城的兵馬,向來是要請陛下聖裁的。”
陸小勇在北境待了這麽些年,徐冕說的他自然不會不知道。
依據大梁律令,除非戰事緊急,長平軍軍令可以先斬後奏調動北境八州所有兵馬,否則調動北境八州一兵一卒均需取得皇帝谕旨。
他心知今日亮出的若是長平軍軍令,徐冕還要忌憚幾分,可這一方小小平王府令牌,此時當真派不上什麽用場。
但即使遠在邊境,誰不知道平王雲淮晏是皇帝最寵愛的小兒子,徐冕對平王府的人到底還是客氣的:“風大雨大的,陸将軍不如移步寒舍一敘。”
“不了,水患要緊,徐大人若是嫌風雨大,就先回去吧。”盧之峻語帶嘲諷。
徐冕在陸小勇面前下不來臺面,他不好動平王府的人,盧之峻正好撞到刀口上。徐冕冷冷一笑:“盧将軍,不僅我要走,恐怕你也得先同我回去一趟了,來人,将他拿下!”
徐冕的人還沒動手,盧之峻和陸小勇的人也還沒動手。
只消片刻的遲疑,已經有人出聲讓他們不必動手了。
“不急着拿人。”聲音是從徐冕身後傳來的,聲量不高,卻帶着不怒自威的氣勢。
陸小勇最先跪下來行禮。
其實平日裏雲淮晏待人和氣,極少用繁文缛節約束他身邊的人。可陸小勇這一跪跪得端端正正,連一聲“殿下”,都喊得比平日裏渾厚響亮。
跟着陸小勇,盧之峻抱拳跪下,緊接着徐冕和他帶着的一衆人也跪下。
雲淮晏久久沒有發話,雨聲裏夾雜着幾聲咳嗽,所有人默不作聲地低垂着頭不敢擡眼。
蘇葉打着傘站在雲淮晏身邊,忽然有一只手攀上自己的手臂,蘇葉看見扣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蒼白的手微微發顫,雲淮晏的重量一點一點壓了下來。
她皺着眉頭看他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額角細細滲着冷汗,無可奈何,只能騰出空着的那只手繞到雲淮晏身後不動神色地将他扶住,
他是萬萬不會在外人面前倒下的。
蘇葉摸了摸他冰涼的手,心疼不已,恨不得轉身便将他帶回雲錦樓塞回床上去,話到嘴邊,卻是一本正經地喊陸小勇:“這裏風雨太大,陸将軍,你帶路,找個能遮風擋雨适合說話的地方吧。”
呈西村裏有個戲臺,雖說三面透風,但至少頭頂上有個遮雨的地方,已經好過打着一柄紙傘搖搖欲墜地站在風雨裏了。
戲臺中央有一條廢棄的木凳,蘇葉扶雲淮晏過去坐下。
他昨夜剛剛病了一場,一早從雲錦樓冒雨跋涉而來終究有些撐不住。長條木凳是沒有靠背的,雲淮晏靠牆而坐,貼着牆壁濕冷一點一點從後背沁入體內,雲淮晏不時側過頭去,抵着唇輕輕咳嗽。
黎立舟也被帶了進來,灰頭土臉地站在陸小勇旁邊,仍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
徐冕垂手立在一旁,偷偷瞟着雲淮晏的臉色。
他與雲淮晏有過幾面之緣,都是在諸如慶功、接風這樣的場合,只記得平王殿下沒什麽架子,與長平軍上下打成一片,但當年長平軍主将蘇木對這位小王爺護得緊,徐冕并沒有多少機會能與他說得上話。
徐冕也不知道雲淮晏還記不記得自己,試探地介紹了一下自己,油嘴滑舌地表達了一番自己對雲淮晏的尊敬。卻不料他說得越多,辭藻越是堂皇,雲淮晏臉色越是難看。
終于等到徐冕一套詞完完整整地說完,雲淮晏挑眉:“說完了?”
徐冕谄媚的笑容僵在臉上,嘿嘿幹笑了兩聲:“下官素來聽聞七殿下少年将才,雖幾次有幸得見,卻沒有機會向殿下表達下官的崇敬之心,今日一時激動,才多說了幾句。”
“也好,願意多說幾句是好事,一會兒也請徐大人言無不盡才好。”雲淮晏笑笑,扭頭沖着黎立舟發話,“你替本王問清楚呈西村和冶江沿岸的這些村子的事。”
徐冕也轉過去看黎立舟,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盯着他沾滿了泥水灰撲撲的衣袍和灰撲撲的臉看了半晌,才猶豫着将目光轉開,避重就輕:“今年秋天雨水多,冶江有多處有決堤的隐患,下官擔心江水一旦決堤,沿岸地勢低窪處的百姓有性命之虞,所以将他們轉移到地勢較高的山地上去。”
“我沒種過地,有個問題想請教徐大人。”黎立舟笑嘻嘻地邁了一步走到徐冕面前。
雲淮晏盯着徐冕,看着他臉色鐵青,又強做鎮定的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可憐。
黎立舟問他:“現下是秋收時節,按說農戶們怎麽也要拼命搶時間收些糧食,即使來不及收完便被徐大人遣散了,地裏也應該有些泡在水裏的爛小麥爛高粱,為什麽農戶的庫房裏沒有東西,田地裏也沒有東西?”
徐冕不緊不慢地回答:“下官擔心一旦決堤,農戶們一年的心血都會打了水漂,便自作主張把他們庫房裏的糧食和地裏的糧食都先收到官府的糧庫裏。”
黎立舟恍然大悟一般長長的“哦”了一聲,随即又皺起眉頭:“不對,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若是擔心決堤,為什麽徐大人沒有采取任何加固堤壩的措施?”
“這……”徐冕額頭上開始冒汗,嘴角顫抖,好一會才憋出個說辭,“前些日子搶着收糧食,沒顧上……”
“你說你把百姓的糧食暫時收在庫房裏,是單獨存放,還是與官糧混放?可有記錄?是單獨記錄,還是與官糧記在同一本賬簿上?”黎立舟收起嬉皮笑臉,語氣轉急。
“糧食搶收時間緊急,暫時都混在了一處,都有記錄,不過是記在同一本賬簿上了……”徐冕言語吞吐,偷偷瞟了雲淮晏一眼,嘴角都發起抖來。
黎立舟從身後的小六手裏接過一沓賬本遞給徐冕:“這是今年十一月以來池州城糧倉的賬簿,我不大知道官府記賬的規矩,要請徐大人幫忙看看,這賬本上,哪些是這次新收的糧?”
徐冕捧着那沓賬本,額角那顆晃晃悠悠懸了半天的汗珠終于滴了下來。
賬本是他要求賬房先生做的,裏面有沒有關于今年這批糧食的記錄他自然最清楚。
“是,是我利欲熏心,這幾年風調雨順,我就動起了糧倉的主意,偷偷把糧倉裏的糧食勻出來一些倒賣出去,日子長了虧空越來越大,恰好今年秋天有這麽一場雨,我想着把今年的新糧收進來填補虧空,收完了糧,再放任洪水決堤,上報今年災荒,請求朝廷減免賦稅,便能瞞天過海。”
池州地勢平坦開闊,水土豐沃,一旦北境起了戰亂,軍民補給至少有三分之一指望着池州城。
這座大梁北部重要糧倉竟這樣不聲不響地就被徐冕給賣了。
雲淮晏被氣得說不出話來,緩了一陣才接着問:“你把糧賣給了誰?你販賣官糧在先,企圖水淹村落填補虧空在後,你說說究竟是誰給你這麽大的膽子?”
在長平軍那些年,他親歷過糧草不足,全軍上下啃食草根的慘狀。
戰場上還沒輸呢,就被自己人背後這樣捅了一刀,雲淮晏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抖,恨不得手起刀落結果了徐冕。
蘇葉的心思都在雲淮晏身上,繞到他的斜前方,稍稍擋住徐冕,好像他看不見徐冕便能不生氣一樣,她低頭偷偷看他臉色,憂心忡忡。
徐冕吓得說不出話來,兩腿一軟,跪了下去。
卻在此時,毫無預兆地,自他身後曝出一束寒光。
因為沒有了徐冕的遮擋,那束寒光對着擋在雲淮晏身前的蘇葉直直射了過來。
電光火石間,雲淮晏拉過蘇葉按入懷裏,旋即帶着她往左側角落閃躲。
這戲臺有兩層,左側有個一丈見方的小室從一層打通上來,咋一看是戲臺旁留了個深穴,那是唱戲時吹拉彈唱伴奏的師傅們待的地方。
尋常戲臺配的深穴小室不過三四尺,可這個戲臺依坡而建,最深處竟有将近一丈深。
雲淮晏與蘇葉坐的那條木凳本就是臨着戲臺左側,倉惶躲閃間,雲淮晏攬着蘇葉一腳踏空,從戲臺上摔了下去。
兵荒馬亂中,雲淮晏只記得将蘇葉緊緊護在懷中。
蘇葉摔在他懷裏毫發無損,他卻背心落地,登時便噴出一大口血。蘇葉小心翼翼地從雲淮晏懷裏爬出來時,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強撐着坐起身,抱住蘇葉依舊将她護在懷中,強打着精神警惕地觀察四周動靜。
“阿晏,你怎麽樣?”蘇葉不知道他傷在哪裏,被他按在懷中不敢輕舉妄動。
雲淮晏抿緊了嘴唇,血色絲絲縷縷從他嘴角溢出來,他不敢說話,也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重擊之下髒腑間仿佛炸裂般的劇痛使他連喘息都是艱難的。
他看見陸小勇從戲臺上也跳了下來,一顆懸着的心才落下去,抱着蘇葉的手從她腰間落下去,終于再忍不住胸口不斷翻湧上來的腥氣,身子輕輕抽搐了一下,接連嘔出幾口血,脫力地向後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