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傾城
第四章 紫色傾城
晚間的風總是帶着絲絲涼意,更何況是這冬日的夜晚。
這天晚上不是自己值勤,所以此刻的溫采岚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衣物,正一步步地往自己的廂房步去。
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當她推開簡陋的廂房時居然發現有一名杏衫少年背對着她坐在桌旁,惬意地剝着香蕉皮,而地上已經撒滿一堆瓜果皮屑。
溫采岚感覺自己的頭開始隐隐作痛:“清月郡主,你怎麽有空駕臨我的陋室啊?”
那名杏衫少年一聽溫采岚的話語便跳了起來:“淑妃娘娘,你怎麽知道是我?!”
溫采岚的嘴角微微抽搐:“試問郡主,這整個皇宮之內有哪位高人還會有你這種變裝癖,況且,這一地的……”
垃圾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制造得出來的。
被叫做清月郡主的女子“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本來想帶點水果過來看看你的,沒想到左等右等,你就是不出現,我無聊就……唉,況且晚膳我吃得不好,很餓的啊……放心,我會打掃幹淨的。”
話音剛落,便跑到角落裏執起了掃帚,溫采岚了然地溫和一笑,開始收拾桌上的雜物:“清月郡主現在感覺如何?如果不夠,我這裏還有一點杏仁酥,味道還算可以。”
“啊?真的嗎?我要!那些老嬷嬷總是不許我多吃,煩都煩死了,快拿給我吧。”
溫采岚點點頭,送上那盒上等的杏仁酥,這盒是父親托人帶進來的,他一直記得自己最喜歡吃什麽。
可是,自從那個決定以後,自己便很少見到父親了。
清月不客氣地接過,很快就往嘴巴裏丢了一塊,入口即化,不錯不錯,她在心裏狠狠地贊嘆了一把。
“你啊……好好的日子好好的……福也不知道享,偏偏要……跑到……該死的……南宮軒身邊當個……奴才命的暗衛淩波女……你看,他現在開始虐待你了吧?超時間勞工,唉……”
清月郡主一邊往嘴裏塞着杏仁酥,一邊開始斷斷續續地抱怨着什麽,溫采岚看着她嘟起的雙頰,好笑一聲,擔心她會發生上次的錯誤,于是遞上了一杯清水:“慢慢吃,別噎着。其實現在也不累,只要跟在皇上的身後簡單服侍下便行了。”
清月瞪了采岚一眼:“你個豬腦子,你以前可是個地位尊崇受人擁戴的淑妃啊!不是有很多路的嗎?咕嚕……”
喝了口水,将一團吃食咽了下去:“淑妃不行不是還有宰相千金的嗎?”
“表面的風光不一定是好事,就像身體中擁有璀璨珍珠的蚌來說,那也不過是一個瘤而已,摘除了反而輕松痛快。”
“……其實我知道你也受了很多委屈,算了,你覺得好就行?”
“真的挺好,多謝清月郡主挂心了。”
清月一聽跳了起來:“溫采岚啊溫采岚,咱倆誰跟誰啊?你還跟我客套?”
溫采岚聞言心中一暖,“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說句感謝的話也不行啊?”
這個清月郡主出生時便身染惡疾,出生以來一直是靠珍貴名藥吊着生命。
一直到她十三歲那年的夏天,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身體轉好,很快便痊愈完好。
之後好動的她便出了府院,經常在宮裏宮外走動。
清月郡主性情率直,天真可愛,很得大家的喜歡。
溫采岚也是進宮後才和她慢慢熟識,漸漸成為相知相了的一番情誼,這種感覺因為沒有了政治後宮的利益牽扯而顯得異常珍貴。
“對!在我面前你就少來那些客套,那些又不值錢……”,清月說着便自顧自地随意走着:“唉,累死我了……”
剛才的一堆水果和那盒杏仁酥讓她的胃有點脹氣,有點難受。
下次決不能爆飲爆食,心情再差也不能傷害自己的身體!
清月在心裏暗暗給自己警告。
累?她不是一直閑着沒事幹到處游來蕩去的嗎?
看清月的眉宇間的确一抹難掩的倦意,溫采岚忍不住出言關心:“有什麽事可以讓我們的清月郡主累成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雖然南宮軒沒做過什麽積德的事,雖然有那麽一點點讨厭他,但是這次他的确是做了件好事啊!為什麽結果還是這個樣子……”
清月随意地在廂房內踱步,嘴裏碎碎念着什麽,采岚沒有聽清楚,但是看着清月深鎖的眉,不時撓着後腦勺自言自語的模樣覺得肯定有什麽事發生了,于是再次重複問了一遍:“清月,清月,你在說什麽?出什麽事了嗎?”
“啊?采岚,剛才是你在和我說話嗎?”
溫采岚左右望了望:“這裏還有其他人嗎?你剛才在念些什麽?”
“嘿嘿……”清月傻笑:“沒什麽,只是……只是在暗地裏說些南宮軒的壞話出出氣而已。”
清月無所顧忌地說了寒皇的名諱,雖然她沒有惡意,但是聽在有心人面前卻是大大的不敬,所以采岚立刻故作愠怒,提醒清月道:“以後在外面不許這麽叫皇上的名諱更不能說皇上的不是,即使你是他親封的禦妹也不行。”
清月皺了皺眉:“可我心裏不快怎麽辦?”
溫采岚笑笑,摸了摸清月的腦袋:“皇上真的很可惡嗎?讓你這麽讨厭他?”
“哼,誰叫他不問問我的意見就把我給賣了,還要把我嫁到那麽遠的異國他鄉。”
“噢?我可聽說,我們可愛的清月郡主早就到過異國他鄉,見識過那未來夫婿的豔豔驚才,早已心動不已;如今,端王爺也是千裏迢迢地追到我們寒國,就是為了挽回一顆少女的芳心啊!”
“呵,溫采岚,你膽肥了,敢笑我?!看我不修理你!”
說着便将整個身子撲了上去,和溫采岚打鬧成一團,末了,清月歪着腦袋問了一句:“采岚,我馬上就要走了,那之前還是想聽你說說你心裏的話,難道他把你抛棄你就一點也不恨他?不讨厭他嗎?”
清月的話音剛落,一股苦澀之味便從采岚心底湧起,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其實現在和從前的境況相比也沒什麽改變,本來心裏也無所謂什麽恨不恨的,順其自然就好……”
“不懂……”清月嘟起了小嘴:“我原以為他這個安排與你不是大悲就是大喜……”
溫采岚望向清月:“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影……影響啊,你看……名節……對一個女人是多麽重要的東西是吧?呵呵……南宮軒娶了你又不碰你,當了兩年的妃子,又無緣無故被廢黜……啊,對不起,我嘴巴太沒遮攔了,你不要放心上……”
清月的話語裏躲躲閃閃,溫采岚怔了怔,淡然一笑道:“不要緊,無非是一些身外之物……”
清月偷偷瞄了溫采岚幾眼,發現她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不禁升起一股罪惡感,采岚注意到清月的動作,有點觸動:“不瞞你,心裏是真的有點難受……”
“采岚……”
如果不是自己即将離開寒國,溫采岚怕是永遠也不會對我說出這句心裏話吧,她總是習慣隐藏自己的傷口,在所有人面前保持着高雅淡定的笑容,端莊優雅得無可挑剔。
清月不禁有點感傷地想,如果自己的丈夫愛着其他的女人,這樣的打擊對我肯定不小。
暗房是多麽危險的地方,溫采岚卻義無反顧,她的心裏到底藏着什麽?又住着誰?
一股難耐的寂靜猛然間出現在這個狹小的廂房內,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尴尬。
“清月,你去過……暗房,對不對?”
許久,溫采岚的眼神中有絲波動。
從自己開始要求加入暗房後她都沒有出現過,以她的性格她怎麽會按奈得住。
如今看來,她對自己的一切都很了解,想是那幾天中也進過暗房,看過自己的情形。
“恩,我也是擔心你……”
“你見到影了嗎?他現在躲着我,我見不到他。”
“……其實,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了,你也不要太擔心,畢竟他是暗房的影主。”
影的情況清月也是一知半解,她每次想去暗房找影要些什麽藥物時都會被擋在門外。
淩波女口徑一致,都說他在閉關。
隐隐有種感覺,影的情況不是很好。
“清月,聽說你最近也常跑鳳來宮。”
溫采岚的一句話把清月的思緒來了回來,她嘴角揚起一個弧度:“恩,對啊!紫堇是我同類,而且她很強勢,把所有的侍女宦官甚至淩波女都攆了出去,那裏很自由。”
“聽說她的身體不是很好。”
清月的眼色一黯:“據李荃醫治說毒發是長年累積所致,現在還不知道是那個人所為。最棘手的還是種很怪異的毒,南宮軒……唉,你別瞪我,在你面前這個稱呼我可改不過來,恩,他對這個事情也很頭疼。”
“……娘娘,她是個很堅強的女子。”
眼前再次浮現出當初初見她時的情形,溫采岚低低地感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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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岸的清風,一泓的湖水,一席的晚霞,一個女子寂寂地站着,仰望天空,輕紗衣帶盈袖當風,紫錦長裾逶迤一地,如夢似幻,美得不真實。
北歸的呢喃,落入耳際,春之始然,本是萬紫千紅,但遠處這一抹翩跹寂影卻與此刻更富奢侈華麗的寒國皇宮格格不入,像是一副永遠也打破不了的山水畫。
原本以為,世上不會有傾國傾城的女子,一切只不過是史書青史中誇張渲染之說,但是每一次看到畫中的這個女子采岚便會震撼一次。
也許,不是誇張。
“皇後娘娘……”
這是溫采岚成為暗衛淩波女後第三次在這裏遇見她——紫堇。
聞聲的女子回眸,随即綻開一抹如天邊晚霞般絢爛絕倫的弧度:“叫我紫堇吧,你知道寒國的诏書中并沒有‘皇後’的稱謂出現。”
無垢的眼,清淬的音,溫采岚随着她的話語回以一笑:“可是六宮已經廢黜,墨玉暖麒麟也在娘娘身上。不管有沒有下诏,後宮中唯一只有娘娘一人,在皇上內心,您無疑已經是寒國的皇後了。”
“采岚,我原以為你是不一樣的……”
女子看着天邊裂開的華麗紋路,喃喃自語,溫采岚站在身後,心中有一絲的觸動。
“……姐姐,你在看什麽?”
日複一日,不知懈怠。
好多次自己可以看到她獨自一人站在華麗寒宮的角落,安靜得像一只折了翼的蝶,凝視着天空。
傍晚的夕陽渲染在他凝瓊雪膚上,仿佛有一層光暈在跳躍。
紫堇的嘴角勾起,斜擡左手,透過五指縫隙看完夕陽隐沒最後一絲光輝:“采岚,你知道嗎?其實天空越看越寂寞。天空中什麽也沒有,夕陽雲絮飛鳥晚霞,你看到的一切不會有任何不同,可是看的人會把自己的渴望和感情填進去,僅此而已……”
眼前的這個女子,真實卻迷離,幸福卻哀傷,截然不同的氣質在她身上靜靜綻放着,溫采岚專注地注視她,許久沒有動作。
紫堇卻忽然轉頭,揚起嘴角,眸如點漆:“采岚,告訴我吧,南宮軒派你來找我是什麽事?”
“皇上請姐姐過去診脈。”
紫堇點頭,收斂了自己最後一抹微光,帶着貫有的迷人淺笑朝那個奢華豔麗的宮殿方向走去。
一輪消逝的夕陽,一個寂寞的女子,一段天空的記憶。
直到很多年以後,溫采岚都會回憶起這樣一幕寂靜祥和的氛圍,她會不由自主地走進這樣一幅安靜無擾的畫,聆聽這樣一段遼遠寂寥的話。
對她來說,那一次是一場心的觸動。
暗房成立以來,無論何時,作為寒皇身邊最近的暗衛淩波女便從未離開過寒皇百丈之遠。
她們的全部任務就是保護寒皇的一切利益。
唯一的一次,寒皇和紫堇的顧思之行,念嶺水畔,他沒有讓一個淩波女跟随。
當紫堇花鋪天蓋地的開滿了整個大陸的時候,那個叫“紫堇”的女孩居然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寒皇的面前。
自己的全心信任,換來的卻是女子無情背叛的結果。
寒皇南宮軒周身爆發出令所有人震懾的暴戾之氣。
此時的寒國上下,人人自危。
誰都看得出來,素以冷血問世的帝皇,已經不是剛剛過去幾天那個難得會露出孩子般天真笑容的少年。
僅僅是昙花一現。
由于顧思位于西域邊陲,地形區域不是寒國人所了解的,加上寒國勢力一時間鞭長莫及,要想盡快追尋‘寒國皇後’下落只能先依靠顧思力量。
然而,很多天過去了,紫堇依舊廖無蹤跡。
夜色闌珊,被紫色夢幻包圍的鳳來宮此刻像是注入了冰雪般沒有溫度。
“主人,各地淩波女傳來消息,暫時還沒有娘娘的下落。”
蘭靈半跪在地,眼神中有點點微光波動。
這幾天的主人面無表情,總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批閱完政事奏章,然後一個人步進鳳來宮,靜靜地獨處一處,什麽事也不做。
除非有‘皇後娘娘’的消息,否則他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每次進去的時間長短不一,出來後依舊是面無表情。
如今自己彙報完信息,主人卻始終背對着她,紫色夢幻的鳳來宮一片死寂,像是有人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安靜得令人窒息。
“蘭靈,叫岚進來。”
許久,寒皇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平靜異常,卻無端地讓人感覺暗波洶湧。
“……是。”
一首又一首,一遍又一遍。
時而纏綿溫婉如新婦出嫁,時而波瀾壯闊如山奔海立;時而哀怨泣訴如竊竊私語,時而婉轉悠揚如流莺唱晚,溫采岚的十指不知疲倦地跳躍在那把叫做落雁的七弦古琴上,彈撥出截然不同的各種旋律。
仔細辨認,通明的弦線上已經滲透了淡淡的血跡,磨出的血絲伴随着疼痛從十指的指尖蔓延四散,但是她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南宮軒靜靜地看着眼前那個專注彈琴的白衣女子,一頭烏黑的青絲散落下來,偶爾飄散在古琴之上,目光幽深。
“咚——”
白皙修長的五指出現在雕刻繁覆的琴身上,突然出現的撞擊讓愈加激烈的旋律戛然而止,發出刺耳的噪聲。
“現在皇上的心情已經平靜了嗎?”
溫采岚擡起頭,目視着眼前目光深邃黯淡的帝王,他左耳上的菱形紫鑽此刻卻顯得妖異非常。
“現在這裏,到底是誰的心情更加起伏?”
冰冷的語氣,利刃般的眼神,溫采岚低下頭,經過了兩年,也許自己真的還不夠冷靜。
“……”
“今天是你哥的忌日。”
南宮軒用的是肯定而非疑問,溫采岚愕然地擡起頭,接觸了南宮軒沒有波瀾的眸色:“皇上知道?”
南宮軒不置可否,刀削般薄潤的唇角開啓:“岚,你傷心嗎?失去了重要的人。”
突然升起一股涼意,溫采岚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冰凍:“皇上,失去哥哥的人是我,可是如果我無法自拔下去,受傷的人就不止是我。”
白淨的下巴被用力挑起,溫采岚被迫對上南宮軒居高臨下的琥珀色眼眸,那裏面的暗流愈加凝重:“岚,你對朕說過要用真心去換她的心,朕盡心做了,可是現在她給了朕更大的傷害和背叛。告訴朕,這是為什麽?!”
“皇上……”溫采岚出言:“你真的了解紫堇的心嗎?”
沉默一會:“有那個必要嗎?只要朕知道不放手就可以了。”
茫然落拓的聲音,南宮軒眉眼深鎖,溫采岚無奈地也皺起了眉心。
眼前華麗的帝王,內心深處是一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
他追求華麗,凡事苛求完美,他要求身邊的人對他絕對的服從,他的眼裏容不了任何的背叛,他做到了很多,但是……他卻不懂一個女人的心。
下巴處的疼痛不斷傳來,眼角不可抑制地有些濕潤,等到自己以為骨頭就要被捏碎的時刻卻忽然傳來一絲輕松之感,溫采岚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
手指不小心接觸到古琴邊的燃燒的焚香和滾燙的茶水,刺痛感瞬間爆炸開來,雙手情不自禁地顫抖。
冰涼的觸感傳來,卻見溫采岚的手腕被南宮軒握住,她努力掙脫不開,眼看着南宮軒将白色的紗布一層一層地卷上自己的手指,表情不容抗拒。
絲絲涼意滲入,剛才的灼燒刺痛減緩消散了很多,涼玉膏一向是療傷聖藥,往往一小瓶的市價就可以買至千兩。
此時瑩綠色的藥膏塗得太多,紗布被包得太緊,很多涼玉膏被擠壓出來,顯得有點奢侈浪費。
“明天開始,追蹤堇的下落就由你全權負責。”
“……是。”
“可以重傷,不能傷及性命。”
“……是。”
懷抱着落雁古琴,溫采岚出了鳳來宮,十指上包紮的紗布,顯得醜陋難看至極,腫得像一個饅頭,由于太緊,甚至有點充血和壓痛感。
溫采岚目視着那粗糙的包紮手法搖搖頭,寒皇,他是真的不會照顧人……
沒有重新包紮的打算,溫采岚兀自讓它們留在了那裏。
此時的上弦月勾破了暗沉的雲跡,盈盈探出一角,向人間撒下了一地清冷慘淡的銀輝,靜默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