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車在靠近鹹陽原的時候拐了個彎,開去了都城隍廟。
錢二抱着他那面錦旗叨叨叨:“我還想去留仙宮再拜一拜呢,我幹了這麽一件大好事,說不準我的姻緣就到了。”
再去求上一簽,保不齊仙姑娘娘能賜給他一段好姻緣。
項雲黩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想求姻緣也得去月老廟拜神,正神不拜,拜什麽地仙?”
錢二茅塞頓開,覺得他說得十分有道理,那正經管姻緣的可不是月老嘛,該給他老人家上供才對,他一下拍在大腿上,滿心懊悔:“我早該給月老捐香油啊!”
白白浪費了二十多年,要是誠心供奉月老,說不定他孩子都已經滿地跑了。
錢二滿心懊悔之後又滿心疑惑“項隊,你這麽走運,是不是常拜月老呢?”這得打生下來就拜,才能追上小姑奶奶這種女朋友。
錢二這人十分實在,哪個菩薩說得好,他就信哪個,這個仙姑雖然靈,但給他的是支下下簽,他當然要換個地方轉轉運。
項雲黩沒搭理錢二,但又摸了包煙扔給他,回到後車去了。
阿嬌吃着櫻桃在看電影,看電影裏那些掉頭斷身,滿臉是血吓人的鬼哈哈大笑,項雲黩對阿嬌說:“今天我們先去城隍廟,我有公事。”
“是不是為了的西市鬼差?”
阿嬌見他點頭,“唔”一聲答應了,她很好說話,又不是不去,只是晚些去,點點頭就繼續看電影。
留仙娘娘告訴她鬼身修行能得涅槃的事,阿嬌誰也沒說過,這是連柳萬青和胡瑤都不能知道的秘密,只能跟楚服分享。
阿嬌要當鬼修,楚服當然高興,她這些日子總是悶悶不樂,如果阿嬌去投胎,她就成了天地間的孤寡鬼,要等阿嬌的轉世不知要等上多少年,如今阿嬌改了主意要當鬼修,楚服比自己修煉還更高興。
“那我從此便能千年萬年的陪在娘娘身邊了。”
阿嬌許下宏願:“到時候咱們也造一個仙宮,我在正殿,你便住在配殿,與我左右不離。”
楚服樂得冒泡泡,就連看項雲黩都順眼了許多,她雖知道項雲黩不是劉徹,就像宮律也不是張湯,但心中總是仇怨難平。
只是礙于阿嬌要讨金屋,才不得不留在他身邊,既然他已經沒用了,楚服便想鼓動阿嬌離開他:“那咱們也不要他了,自行累積功德便是。”
阿嬌一怔,她不由自主回頭看向項雲黩。
項雲黩讓阿嬌靠在他懷裏,自己靠着枕頭閉目養神,但阿嬌的目光剛投過來,他便睜開眼睛,眉眼都是笑意,目光滿是溫柔的看她:“怎麽啦?”
那天他親她的時候,叫她嬌嬌。
極輕的,咽在喉嚨裏,好像呓語,但阿嬌聽見了。
已經有很久很久很久,久到阿嬌都已經忘了有多久,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沒有人這樣叫過她,沒有人給予她這樣炙熱的情感。
楚服在血玉中,感受到了阿嬌的遲疑動搖,血玉中一團火色跳動了一下,她問:“娘娘難道已經忘卻了長門中孤苦的歲月嗎?”
阿嬌神色一動,目光茫然,她真的已經想不起來了,只知道這輩子項雲黩待她很好。
“怎麽?”項雲黩伸手摸了摸阿嬌的頭,細軟長發在他掌心刮過,他掌心溫度透過發絲傳達給阿嬌。
阿嬌一擡頭就能在他笑着的眼睛裏,看見自己的樣子,心口湧上一陣暖意。
“我沒有忘記。”阿嬌告訴楚服,劉徹已經死了,那一筆帳是讨不回來了,就算劉徹想給,她也不會再要了。
而後阿嬌張開懷抱,抱住項雲黩的胳膊,認真的對他說:“項雲黩,你一定,要對我,特別特別好。”
項雲黩笑了,他不太懂得戀愛中女孩的心思,但他能感覺到她的不安,緊緊抱住她,在她頭頂吻了一下:“好。”
阿嬌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聽他胸膛中有力沉穩的心跳聲。
楚服嘆息一聲,隐入血玉,最後看了項雲黩一眼,若他有負娘娘,那麽就算拼去鬼身煙消雲散,也要拆他的骨食他的肉。
車子駛入市區,都城隍廟巨柱雄立,角檐飛展,門前五座牌樓十分壯觀。
此處香火鼎盛,金光萬道,阿嬌進去之前先拜神将,四方神将掃她一眼,既怒目而視也不是大發神威,輕輕松松便将她放進去了。
阿嬌想起她第一次進通玄寺時,神将的威壓讓她喘不過氣,那時她身上還沒有功德金光。
項雲黩當了鬼差之後還是第一次進廟宇,他一步比一步走得更慢,這些泥胎木塑在他眼前活了起來,就連門前兩只銅獅子都是活的。
兩頭鐵獅一左一右,踮起腳下彩球,你滾給我,我滾給你,滾來滾去耍着玩兒。
遠遠看去,不像兩只獅子,倒像兩只大貓,可等項雲黩經過,它們便瞪着銅鈴大的眼睛盯着他,看見他胸口鬼差證的光芒這才低頭舔舔爪子,又玩起銅繡球來。
項雲黩進到殿內,點起一柱香,臺上神像塑了金身,披着鬥篷,慈和之中又頗具威嚴。
項雲黩取出那人皮妖怪的布口袋,他一直沒有解開這個口袋,裏面裝着那一家三口的殘魂,這本該由西市鬼差送入幽冥的。
神将把這口袋呈送上去,判官對項雲黩點點頭,他是江城鬼差,途經此地,發現了案情報給本地管轄的神,已經盡了義務。
判官身上一套官袍,一頂烏紗,聲音飄飄渺渺,似在遠處,又似在他耳邊回蕩:“留仙宮廣識福德,并非不通禮數的山野妖精,你不必多慮。”
此地的城隍廟在動蕩年月曾經改換門庭,拆了神像開百貨商鋪,當時各地皆是如此,邪祟滿地、妖孽橫行,反而是村落中百姓拜的地仙得以長存,結成勢力。
但等城隍廟重建,城隍歸位,留仙宮立即前來拜谒,又年年供奉香火,這麽多年在她境下從來有鬼妖鬧出過什麽亂子。
城隍統領西北十幾個省,對這些已經修煉得道的鬼修妖修們,也會優容一二。
但既然鬼差禀報,判官也要受理,他對項雲黩道:“我會派人去看一看。”
至于西市鬼差,判官掐指一算大皺眉頭,立刻派神将飛身前往,究竟出了什麽事,判官卻沒有告訴項雲黩。
留仙宮既然算是半個官方認可的民間組織,判官又不願多說,項雲黩已經盡到了義務,起身準備離開。
走到門邊,就見原來在滾繡球的兩只銅獅子只餘下一只,孤伶伶圍着繡球打轉,猛得一撲抱起球來,滿地打滾。
阿嬌一直縮在項雲黩身後,她雖有功德光,也依舊還是陰身,對神明有種天然的恐懼,見項雲黩駐足,告訴他說:“城隍爺巡游去啦,銅獅子飛了出去,也不知道是幹什麽去了。”
這是她聽小鬼們說的,城隍手下除了神将也有小鬼,他們聚在廟宇後,是替城隍老爺擡轎子的,阿嬌聽見他們說話了。
項雲黩辦完公事,留仙宮既然是得到官方承認的民間組織,阿嬌想去,就陪她去。
一行人再返回留仙宮,這回留仙娘娘沒再顯靈,項雲黩擡頭去看神像,那神像一動不動,仿佛神識不在。
宮中香客卻絡繹不絕,廟祝笑眯眯的告訴他們,馬上就是留仙娘娘的生日了,娘娘生日一高興,就會滿足信衆的心願。
錢二一聽來了精神,他捐了一筆功德錢,抱着簽桶念念叨叨,結果求出來的簽跟上回的一毛一樣,一個字都不帶改的。
【鳳去秦樓,雲斂巫山】
他還是一個只擁有下下簽和露水姻緣的男人。
阿嬌跪在蒲團上,雙手阖什,誠心還願,又悄悄發問:“修功德積福緣,是否就能涅槃成仙?”
她等了半天,神臺上依舊是個木雕美人,阿嬌等了又等,還以為留仙也去巡游了,她将清香奉上,不管是否解答,她都要開始廣積福緣了。
項雲黩雖沒看見此地有什麽顯靈的神像,但他看到了在門前玩耍的城隍銅獅,它啣着那只繡球,抛給留仙宮門口兩只鎮獸,讓它們陪它一起玩。
後堂中留仙再次入簾禀報:“他們竟将城隍的守門獅子引來了。”
她的聲音不再溫婉慈和,峨眉倒豎,好不容易兩個人都來了,真是天賜良機,可那只銅獅子卻偏偏玩心大起,不肯離開。
簾中人雙目緊閉,久不說話,半晌竟然笑了一聲:“這個轉世倒沒叫我失望。”
留仙眉頭緊皺:“不過是個長毛畜生,不如就将他們留下,放過這個機會,又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
鹹陽原才是她們的地盤,出了西北,鞭長莫及。
“不可,再是只毛畜生,也是城隍爺的守門獅,我們苦心經營,籌謀千載絕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篑。”
“但她還陽不過短短時日,功德金光已經不少,要是再拖些日子,讓她成了氣候只怕……不好下手。”
簾中人睜開雙目,一雙眼睛豔晶晶的,目中似含春水:“不礙,我已經等了千年,不妨再多等些日子了。”
說完又阖上眼:“暫且收手,他們還有再來的一天。”
留仙心中不甘,好不容易送上門來的,有了陳阿嬌的鬼魂,再抽出項雲黩的魂魄,娘娘便能再生。
可那銅獅子遲遲不走,還在地上打起滾來,項雲黩看它大貓似的,趁人不注意,虛勾了一腳踢在球上。
銅繡球飛了出去,獅子用頭頂了回來,球還滾到項雲黩的腳邊。
它四爪落地,威風凜凜的甩了甩鬃毛,等項雲黩再把球踢過來。
這只銅獅不知不覺得護了阿嬌和項雲黩的平安,它繞着車跑,跟車子比賽誰跑得更快,一直到車駛出了鹹陽原,銅獅子這才飛回城隍廟。
錢二沒能求到好簽,哀聲嘆氣,司機安慰他:“這哪能當真呢,再說了不成家有不成家的好處,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自由,看老哥你這樣,紅顏知己那可不少吧。”
錢二回想起他那光輝歲月,得意起來,他也許注定就是一匹野馬,天下都是他的草原,他拿了錦旗和獎金,今天他請客,留司機一起吃飯,免得一桌上就他一個人當電燈泡。
司機接了個電話,女兒在電話裏催:“爸爸爸爸,快回家吃飯。”
司機尴尬的對錢二笑笑,錢二揮揮手:“走吧走吧。”還翻了點阿嬌的零食給他,“明天我們就走了,這個你帶給你女兒吃吧。”
司機一走,錢二看着後面那一對“卿卿我我”的小情侶,覺得眼睛都疼,他數了數剩下的獎金,大部分捐了功德錢,餘下也就夠請個路邊攤了。
天已經黑了,各種炒菜攤子都推車出來,錢二繞了半天,找了一家看上去最幹淨,菜也最新鮮的。
阿嬌還沒吃過夜市路邊攤呢,這各種香味混在一起,她深深吸了一口,很想要嘗嘗看。
錢二拿紙巾把桌子椅子都擦過一遍,請項雲和阿嬌坐下:“咱們這也算是共患難過了,以後共富貴共富貴。”
項雲黩自己倒沒什麽,路邊攤也一樣吃,但他怕阿嬌吃不習慣,看她左顧右盼十分新奇的樣子,問她:“想吃什麽?”
阿嬌點了個豆沙炒八寶,蜂蜜涼粽子,還有新鮮現榨的石榴汁兒。
錢二一看小姑奶奶都點菜了,十分豪氣:“烤肉什麽的都來一份,我請客,別客氣!”
掏出一瓶酒,點了七八個炒菜,有葷有素有烤肉涼皮。
攤子上炒菜的是一對夫妻,丈夫掂勺,妻子收錢,她把東西送上來,丈夫在後面叮囑:“看看清楚,別又收錯了錢!”
那妻子拿着錢二的錢對着昏暗的燈光看了半天,錢二皺皺眉頭:“我這是獎金!剛在公安局拿的,還能有假。”
中年女人又老實又腼腆,看見錢二生氣嚅嚅說不出話來。
項雲黩用開水替阿嬌燙碗燙筷子,笑一笑:“沒事,做生意還是小心點好。”
中年男人看老婆惹了客人不痛快,趕緊過來,搓着手說:“咱們小本生意,連着幾天收了幾張假=錢。”
女人忍不住替自己辯白:“我收的時候明明是真錢,我看的清清楚的。”
男人很不耐煩,瞪了妻子一眼:“不是你收的,是它自己冒出來的?”
項雲黩看不慣男人對妻子的态度,知道小販工作壓力大,他說:“如果市面上有假幣流通,應該趕緊報案。”
連續多日用使用假幣,已經觸犯法律,這人如果長期來,并不難抓到。
那男人嘆口氣:“哪兒呀,是……是死人錢,晦氣。”
不是假=幣,是冥幣,冥都銀行發行的,連續幾天百元大炒,這一算就肉疼,怎麽就能把這花紙當成錢給收了呢。
男人當着客人不再罵妻子,拉着妻子到攤後幫忙去了。
阿嬌耳朵一動,她确是知道有些鬼會趁夜出來惡作劇,将冥幣當錢買東西,這夫妻倆怕是遇上了好吃鬼!
小炒很快送上來,味道十分不錯,鹹淡正好,蜂蜜涼粽子又甜又糯,這麽多小攤,這個攤販的生意最好,有許多熟客。
沒一會有個女人過來買炒面,要了三份,裏面放許多肉和豆芽,摸出了一張有些破損的百元大鈔,低聲說道:“不用找了。”
攤主夫婦都笑了,炒面可沒多少錢,這個女人最近天天都來,回回都點三份炒面,出手還這麽大方。
婦人拎了炒面就要走,阿嬌一把按住她的手腕:“這麽捉弄人,可不好。”
她伸出手指彈了一那張百元大鈔,紙鈔瞬間變成了冥幣,這個女鬼想掙脫阿嬌的手,剛要露出鬼臉吓她。
就被項雲黩按住了肩,鬼差搭肩,女鬼立刻不敢動了,阿嬌看她的模樣是剛死不久,摸出錢來替她付了帳。
女鬼面露感激,她拎着三份炒面,欲言又止。
阿嬌問她:“你想要我幫忙?”
女鬼點點頭,拎着三份炒面,帶着阿嬌和項雲黩往夜市後的一處破敗的居民樓去了。
她走到一戶人家前,伸手敲敲窗戶,窗戶上糊着廣告紙防風,窗戶從裏面打開了,伸出一只黑乎乎的小手,接過炒面。
阿嬌往裏一看,屋裏沒有一點燈光,地上有三個骨瘦如柴的孩子,蹲在地上湊在一起,像狗吃食似的圍着炒面,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阿嬌仔細一看,他們不是不想坐起來,而是腳上被鐵鏈栓着。
幾口就把炒面扒幹淨,把外賣的泡沫碗扔到窗外,窗又關上了。
女鬼先看阿嬌,又看項雲黩,她低低哀求:“能不能,救救這三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