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交出去,你好歹等小姐發了話再做打算啊。”鳳雅一臉悲苦的看向梨花帶雨的女子。
“是啊是啊,香絨姐姐,小姐費心保下你,你卻想一死了之,卻置小姐于何地?你這些日子又鬧又吵,剛把你從白绫上救下,你又跑到窗戶邊欲跳,忽悠我們去淨房,你卻翻過隔板去隔壁投井,好不容易勸你吃頓飯,你竟然尋來了砒霜攙在飯裏……”瑕非亦是一臉悲苦的數落。
三人都未注意到身後不知何時到來,正無語望天的幽蘭若。
“你當真如此想死嗎?”
一道沉怒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瑕非與鳳雅頓時驚喜的回頭。
鳳雅道:“小姐,您可算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們就撐不住了,香絨姐姐的決心委實太堅決了!”
瑕非道:“是啊小姐,您快勸勸香絨姐姐吧,我們的話她都不聽!”
幽蘭若的視線越過二人,落在哭得梨花帶雨,抽抽噎噎的黃衣女子身上。
女子頓時跪倒在地,膝行幾步,跪在幽蘭若身前三步,哭道:“小姐,朝鳳樓待賤妾有再造之恩,賤妾今次犯下大過,累了朝鳳樓,累了小姐,哪裏還有顏面茍活于世?求小姐賜賤妾一死吧!”
“香絨,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你的苦,你的甜,你的情,你的愛,你的情操,你的信仰,這些只有活着才能支撐,死了,就都不在了啊!唯有好好活着,只能好好活着,才會知羞恥,曉世苦,明事理,懂情仇,分恩怨。”
平靜的敘述,頓時讓香絨驚得目瞪口呆,忘了拭淚,也忘了哭泣。
、【40】從生到死
香絨呆呆的擡頭望着神祇般的女子,女子站在門外,沐浴在清月的光輝中,她的眸子卻比月華更閃耀。
“我保下你,是不想讓你死,但你執意要尋死,我也不會阻攔你,一切皆是你自己的選擇。”幽蘭若低頭看着香絨,語氣平靜得仿若東湖最深處的靜水。
香絨臉色慘白的跪坐在地板上,臉上的淚珠早已被風幹,她喃喃道:“賤妾因一念之差險些陷朝鳳樓于萬劫不複之地,更連累小姐險些喪命,即便萬死也難贖其罪,小姐為何要保下我呢?”
連累?幽蘭若垂眸,誰連累誰誰又分得清?不過是無知無覺做了別人的棋子,又算得什麽十惡不赦?
“要一個人死,太簡單了。”幽蘭若轉身,微擡頭仰視天邊的清月,“活,才是最艱難的!但只有活着才能面對自己的過錯。香絨,你死了,不過是你一個人一了百了,你的罪孽,并不因為你的死而泯滅。”
“那我該怎麽做?”香絨跌坐在地,頹然的望着前方。
良久,直到仰望清月的脖子微微發酸,幽蘭若才回身瞥了失魂落魄的女子一眼,道:“從前怎麽做,現在亦怎麽做!”
香絨雙目阖上,突然匍匐在地,身子一顫一顫,已禁不住嚎咷痛哭。
幽蘭若輕嘆,都是可憐的女子,她能為她們撐起半邊天,卻從來無法救她們脫離苦海,只因為,每個人的苦海都在自己心裏,她又如何能剖腹取心呢?人啊,最終只能自救。
鳳雅想上去安慰香絨,瑕非手快将她拉住,對了使了個眼色,示意有小姐做主。三人聽着香絨悲戚的哭聲,心中各是滋味。
幽蘭若搖頭,剛想離開,卻聽一陣腳步聲自院外傳來,目光頓時看向院門口。
弧形拱門下,不多時現出一個女子的身影,夜色有些朦胧,看得不甚真切,走得近了,幽蘭若才看清是朝鳳樓一名風光的紅倌,名花絨,人如其名,長得花容月貌。她與香絨素來走得近。
微微蹙眉,幽蘭若看着踉踉跄跄,三步一歪,兩步一斜走來的女子,一股濃重的酒味自她身上散發,彌漫開來,此時她迷迷蒙蒙的睜着眼睛,毫無顧忌的直視着幽蘭若。
幽蘭若身後的香絨卻在見到她的瞬間,臉色慘白一片,不帶一絲血色,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沖到花絨面前,攢住了力氣吼道:“花絨,你來這裏幹什麽!你這個酒瘋子,這裏不歡迎你,你走,你快點走!”
幽蘭若緊蹙的眉頭松開,原來這裏面還有隐情,果然呢!
瑕非跟鳳雅面面相觑,原來這香絨還藏着許多力氣,若她全用來尋短見,她們鐵定看不住她的,萬幸萬幸!不過這個花絨自稱香絨的同鄉兼姐妹,這幾日可一次都不曾來探望香絨,此刻這幅樣子跑來是怎回事呢?
只見醉眼朦胧的女子淡淡的掃視一圈,勾唇一笑,盡是青樓女子媚入骨髓的姿态,她看着推拉着她的驚懼女子,笑道:“香絨,事情都做了,難道還怕承認嗎?總得讓小姐曉得不是?”
話落,望着臺階上端然靜立的女子。女子高貴清華,是永遠高高在上的姿勢,看她們的時候,仿佛在看她們,又仿佛不在看她們。
花絨甩開香絨的手,沖到幽蘭若面前,猛地跪在地上,膝蓋骨與地磚碰撞的咚咚聲清脆而剛絕。
“小姐!一切都是我的錯,與香絨無關,罪該萬死的是我,香絨不過是為袒護我。但是人在做,天在看,哪裏有能瞞天過海的事?紙是包不住火的。香絨這傻丫頭真是傻,以為有人償罪就萬事皆了了嗎?不是她的罪,她的命又怎麽償得了?”
花絨跪在地上,腦袋卻倔得認真,她放聲大笑,良久,笑聲停下,她接着說出真相:“當初我迷上賭博,屢屢欠下巨債,香絨皆想盡辦法替我償還遮掩,自此我更無顧忌,最終上了高利貸的船,再無力償還,但我賤命一條,他們又能拿我如何?”
這世間,正是光腳的還怕有鞋穿的?
幽蘭若默然,月移影動,暗綠色的芭蕉葉垂下巨大的光影,正好遮住了她忽明忽暗的俏顏。
“不!是我的錯。”香絨此刻已經平靜下來,也許是将事情攤開,便沒什麽可怕的了,她走到花絨身旁,與她一道跪下,娓娓道:“再三縱容未能規勸好友,其錯一也,為一己之私謀財害命,其錯二也,觸犯刑法妄圖逃脫制裁連累無辜,其錯三也。”
“小姐,殺人害命皆是我與侍婢謀劃實施的,花絨全不知情。求小姐開恩,不要加罪于她……”香絨一臉的視死如歸。
卻不防變故只在一瞬。
“花絨!你怎麽了?”香絨大驚失色的扶着花絨的肩膀,顧不得請罪之辭。
瑕非和鳳雅皆震驚的沖上前來,花絨倔強的腦袋無力的垂下,整個人癱在香絨懷裏。
幽蘭若皺眉,花絨嘴角流下的血呈黑色,她竟在來之前就服下了劇毒。
“花絨,你為什麽這麽傻!小姐從未想過要我們的性命,你為什麽這麽想不開呢?”香絨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此時更加兇猛的落下。
花絨躺在香絨懷中,費力的擡頭朝幽蘭若的方向看去,只是幽蘭若整個人都隐在月影中,她只能看到一個清冷漠然的影子。
“香絨,那年家鄉遭了瘟疫,我們的親人都沒能避過,只留下年幼的我們,跟着別人逃難流離,我們發誓要彼此照顧,做最親的人。後來我們被人轉賣,最終流落進勾欄。生離死別人間疾苦,榮華富貴風光顯耀,什麽沒經歷過!”
“走到這一步田地,生又何歡,死有何懼?已經痛快的活過一場,我已經無憾了。香絨,我死後,只希望你能将我火化,裝在罐子裏,等到冬天的時候,爬到最高的山上,把我的骨灰撒在北風中,讓北風把我帶回家鄉。算是全我們姐妹最後一點情意了。”
花絨已是氣若游絲,話吐出來卻還清晰,只是句句都誅在香絨心坎上。香絨抱着她她,哭出了聲,哽咽着哭喊道:“別說了!別說了!”
花絨卻并不聽從,她艱難的轉過頭望着陰影中的幽蘭若,蒼白着臉上硬生生擠出一個笑,道:“小姐,那日事發,官府來拿人,香絨本要出去認罪的,是我不顧一切的阻攔,以命要挾,待她沖出去您已經被官府帶走了,我們只能靜觀其變。若是早知道會讓小姐受這麽大的苦楚,即便賠上我們兩的性命,也是不敢妄想有僥幸的念頭。”
幽蘭若的目光明滅不定,她沒想過真相會是這樣的。
“小姐,這幾日我又去了賭坊,和恩客作樂,将藏的美酒也喝盡了,再無遺憾……”她的聲音終于低下去,如搖曳的燭火終有燃盡的一刻。
“花絨!啊!花絨,你怎麽能這樣!”與花絨相反的是,香絨的哭聲更加凄厲,響徹庭院。
幽蘭若閉了閉眼,花絨的想法叫她心驚,幾句荒涼的悔悟,卻是活生生的人走向死亡的遺言。
“小姐,求求您,您救救花絨吧,你讓我幹什麽都行,只要能救她!”絕望的哭聲停頓了一下,似乎知道即将來臨的必然是絕望,在最後關頭仍然忍不住給自己一個希望,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幽蘭若睜開眼,臉色平靜,讓人看不出所想。
瑕非上前,目光中滿是不忍之色,“香絨姐姐,花絨姐姐來之前就服了劇毒,現在已經是回天無力了。”
“不!不可能的,我們經歷了那麽多艱難坎坷,堅持到今天這一步,她不會就這麽離去的!”香絨使勁的搖頭,仿佛搖頭的力氣足一點,就真能騙到自己。
“隔壁院子裏還有幾位大夫,是防香絨姐姐自盡備下的……”鳳雅觑着幽蘭若的神色,小聲道。
“試試吧!”幽蘭若瞥了一眼鳳雅,視線落在臉上慘白,嘴唇也慘白的花容月貌上,心下悵然。
得到許可,鳳雅一溜煙跑了出去,頃刻,引了三位老大夫過來。
香絨的哭聲止住,滿懷希冀的看向胡須花白的老大夫。幽蘭若突然不忍待在這一處,擡步下了臺階,徑直向外走去。
只是幽蘭若剛轉過拐角,香絨凄厲絕望的哭聲再次炸響。
“花絨!說什麽一輩子的好姐妹,你就這樣丢下我走了,你怎麽能這樣!什麽生亦何歡,你不過為一個答應娶你又負約的男人作踐自己,他怎麽值得!你這傻瓜啊……!”
幽蘭若腳步不停,身後的哭聲已經漸漸模糊,只是她心中壓抑的沉悶更加沉重,讓她有些喘不過氣的趨勢。
幽蘭若腳步突然停下,轉身望着她一手締造的繁華旖旎地,號稱東洛國第一青樓的朝鳳樓,微微發怔。
“幽小姐,敝主人在水仙閣設了一席佳宴,擺了上好美酒,希望您能賞臉移駕。”
良久,一道恭敬的聲音打斷幽蘭若的沉思。她眸光微微轉動,看着三丈外的仆人,這是婁小公子的仆童。
、【41】還畫正心
“幽月!你就算三天沒吃飯也不用跟餓死鬼投胎似的吧!”在筷子下的紅燒肉、鹵兔腿、醬爆螺、水煮魚依次被幽蘭若搶走後,婁小公子終于忍不住虎吼出聲,她也不怕撐死!
幽蘭若斜了他一眼,懶得搭理,低頭又夾了一筷子水煮魚大快朵頤,從進了清梅居,陸玉提供的夥食質量很好,但皆是清淡為主,她早就忍夠了。
“幽小姐這是長期壓迫造成的猛然爆發啊!這一頓就是噎死她,她也不會停下來的。”楊二少舉着酒杯,搖頭晃腦的作出結論道。
幽蘭若一邊繼續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掃蕩着桌上的佳肴,一邊艱難的出聲道:“楊小二,你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去試試喝半個月的養生粥試試!”
“喝粥好!喝粥養顏,你看你臉上的刀傷劃得骨頭都露出來了,現在不到二十天,不但結痂退疤,傷印淺得都快看不出來了!”楊二少湊上前一番打量,神色間不無遺憾,狼爪不自覺探出,似乎要摸上一摸。
只是狼爪在幽蘭若面前三寸處因為婁小公子一句話堪堪頓住,再無力靠近半寸。
婁小公子放下木箸,眼角的餘光似不經意瞥過對面的男女,飄出一句話似更不經意的慨嘆:“哎,這得多虧了我們東洛國有偏愛養蛇的高士啊!而且這位高士養蛇的本事不低。”
楊二少伸出的爪子僵在半空,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婁小公子素來視幽蘭若為毒蛇,他卻不怕,但是毒蛇突然有主了,他就得思量思量了。
夾菜的木箸停頓了一瞬,幽蘭若擡眸冷冷的瞥了二人一眼,真是吃飯也不讓人安心!
“啊哈!”楊二少久經風月,練就的一張臉皮比晟京城西門的城牆還勝幾分,頃刻便自尴尬中抽身,爪子轉了個弧度,拿過幽蘭若身前的一壺酒,給自己滿了一杯。
“甘香醇甜,餘味悠長,好酒!”楊二少将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由衷稱贊道。
席中三人皆是灑脫随性之輩,飲酒的飲酒,吃菜的吃菜,喝茶的喝茶,各行其是,誰也不礙着誰,水仙閣一時靜寂。
良久,楊二少默默的将一壺酒喝去大半,方再次起了興致,看向幽蘭若問道:“月妹子,你名花有主,我也就不來松土了,不過那位主子行事低調加上故作神秘,我到今日才得了點消息,還真是好奇得很吶!他到底是如何傾了你這顆孤高冷漠的心的呢?”
“我吃完了!”幽蘭若将木箸随手一扔,桌上的菜被她席卷了一遍,剩下的殘羹剩炙已經勾不起太多食欲了。
她掏出雪錦素絹,輕輕的揩看揩嘴角,動作輕緩優雅,似乎之前掃蕩美食的人并非是她。
祭完五髒廟,幽蘭若起身整理了一番微亂的儀容,閑閑的坐下,饒有興致的盯着楊二少打量,半晌,方道:“楊小二,你說你好奇,我可比你更好奇呢!不若你先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楊二少被幽蘭若看得渾身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幹笑一聲,看向婁小公子道:“婁兄見多識廣,月妹子想慰藉心底升起的好奇,不若直接請教他。”
一句話,不負責任的将皮球踢給婁小公子。
幽蘭若撲哧一聲,笑了,“我說,這一頓飯,兩位果真就是請我吃一頓飯這麽簡單嗎?誰攤開不是攤開,還有必要繼續藏着掖着?”
“月妹子這話可冤枉我了,不是我有心隐瞞,是我果真不知,如何能口出妄言?”楊二少兩手一攤,作無辜狀。
“這一頓飯,果真就是請幽小姐吃一頓飯,算是為幽小姐洗塵,沒有別的意思。”婁小公子将茶杯放下,笑的光風霁月,坦然無愧。
幽蘭若明亮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是我給不出讓婁小公子動心的籌碼,還是婁小公子的心意一朝轉變了?”
“咳咳!”婁小公子一個不留差點被口水嗆到,這話要是讓無雙聽到,他跳進大海也洗不清了,連忙分辨道:“幽小姐多心了,我的心意即使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也不會變一分!只是突然覺得無雙留在朝鳳樓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幽蘭若挑眉,心思轉了轉,視線再次落到楊二少身上。
“我是真不知道!月妹子,你知道我是老實人,口中從無虛言的。”楊二少繼續裝無辜。
幽蘭若卻不吃這一套,看着的眸光一絲波動也無,平靜得仿佛深淵下的古潭。
“哎!”楊二少深深的嘆了口氣,無奈道:“這東洛國擺得上臺面的擺不上臺面的,我一直無緣瞻仰的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安王府的那位。這也不是我想瞻仰就能瞻仰得了的。我的好奇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原本想今日能撿個便宜的。”
話落,楊二少極為幽怨看向婁小公子。他偏執這麽多年,一朝覺悟,卻來得如此不是時候!
幽蘭若垂眸,這是今天的答案?
須臾,悠悠的笑了,不論什麽答案,她不是早給了自己結局嗎?
許多年後,幽蘭若想起這一天,依然覺得荒唐,只是此刻,她是抱着嚴肅認真的态度思量的。
她想,她會看上陸玉,一則,陸玉本身風姿絕世,天生的絕色容顏敢稱天下無雙,她為美色沉醉實屬理所應當,二則,她正值被自幼訂婚的夫家抛棄,作為一個棄婦,受傷的心靈需要撫慰,陸玉出現得及時,她為之動心更是順理成章。
就這樣經歷了一場短暫的風月,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
但是這場風月遇上了狂風巨浪,她堅持不下去,那麽選擇放棄,也是人之常情。世情多變,況人情乎?
風月裏的傷害從來都是雙刃的,他覺得她戲弄他,感到受傷心痛,認為她薄情寡義,但她內心是否真的如此灑脫,沒有走進去的人,怎麽知道呢?所以她真的無須為別人的心痛內疚。
幽蘭若想起,她曾經偷偷的跟自己打賭,若陸玉不是太子,她便不顧一切任性一回,天知道經歷了那麽多情傷的她能做下這樣的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但是陸玉永遠不會知道這些。
她為他在心底的付出,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幽蘭若明白一件事,從她放棄陸玉開始,她曾經為他付出的都将化作零。再多的解釋,也不過掩飾。毫無意義的掩飾,還不如沉默。至少沉默,還能為自己留下一絲尊嚴。
“小姐?”
一道帶着疑問的問候自身後傳來,打斷了幽蘭若的沉思。
“真的是小姐?瑕非說您去水仙閣赴婁小公子的宴,我想着晚點來尋您。不過您現在怎麽這幅樣子轉到後園來了?”景尤憐秀眉微蹙,走近了看清幽蘭若的面容,頓時又驚呼出聲:“小姐,您的臉…。”
“景娘,我的臉沒事,水仙閣的宴早就散了,我随便走走,你尋我所為何事?”幽蘭若打斷景尤憐的驚呼,淡淡的看着她。
景尤憐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上前敘明來意,她道:“小姐可還記得莫大少送您的那副畫?瑕非将畫交給我,說是小姐您吩咐讓我送還給莫大少,幾日前我去還畫,莫大少一臉奇怪的表情,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卻不将畫收回去。”
這件事是幽蘭若的交待,她未能辦妥當,自然需要禀告的,萬一耽誤的小姐的事,她罪過就大了。
幽蘭若恍然,她之前與莫大少糾纏,她們都以為那副畫是莫大少贈送的,知道她與陸玉相悅後,大約以為她要與莫大少劃清界限所以還畫吧。
幾日前,她正與陸玉虛與委蛇,莫讓見到她還畫,自然是不可思議了。
心底微嘆,最初是借着還畫起敲打之心,後來發生變故還畫的時機不對,此刻卻是真的可以将畫還回去了。
“那副畫現在何處?”幽蘭若側身問道。
“在我房裏,我立刻去取。”景尤憐回了一聲,轉身走開。
幽蘭若開口欲喚住她,想了想,張開的口又阖上,回身繼續看向池子裏的魚。已是深夜,本該歇息的時間,因為在青樓,卻是夜夜笙歌,長在青樓的魚,也在該歇息的時間将頭冒出水面。
不一會兒,景尤憐抱着一卷畫軸走來,她走到幽蘭若身旁,将畫恭敬呈上。
幽蘭若接了畫,怔了一瞬,方将畫打開,正是陸玉送她的那副水墨山水圖。
畫中遠山流水,孤松古柏,空幽靜寂,一看是安心寧神的畫工,上頭飄着幾朵卷舒不定的白雲,更是讓人心曠神怡。整個意境寫意而舒情,怡心而養性。
贊嘆的目光來回欣賞着畫卷,但在看到一株遠山孤松時,幽蘭若握着畫卷的手突然抖了抖,一個荒唐的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
幽蘭若眸光微眯,盯着那一株孤松移不開視線,良久,突然吩咐身旁的景尤憐道:“去準備筆墨,我要作畫!”
景尤憐亦在欣賞畫中景色,聞言不由得一驚,先前她們從未跳過舞的小姐突然興起一支胡旋舞,舞姿能傾半個晟京城,此刻從未做過畫的小姐,又會給她們怎麽的驚喜呢?
“好!我馬上去準備!”景尤憐連聲應道。
幽蘭若的目光再次凝在那一株孤松上。
、【42】牡丹國色
晟京城莫相府後園,莫讓瞧着陸玉第三十次搖頭嘆息。
“天涯何處無芳草!不就一個女人,讓你為她失魂落魄成這樣,至于嗎?”莫讓回憶了一下,陸玉似乎是天生的厭惡酒味,這麽多年,一直保持着滴酒不沾的記錄,此番竟然會為了一個女人借酒澆愁!
素來清華如月的男子此時頹然的靠在涼亭的靠椅子上,一手随意搭着欄杆,一手握着一個酒壺,醉眼迷離,似阖未阖,他搖了搖酒壺,斜着目光盯着酒壺看了半晌,眼睛用力的閉了閉,睜開眼又發了半晌呆,擡首望着莫讓喃喃道:“沒有了。”
話落,将酒壺舉起來又搖了搖。
莫讓幾步走到他身旁,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酒壺,搖頭不贊同道:“幽月既然忘恩負義,有眼無珠,棄你不顧,你又何必再為這樣的女子傷神傷身?”記憶中,陸玉一直是潔身自愛,作息規律,飲食講究,幾時會做出糟蹋自己的事兒來?
“幽……月……,幽月!”聽到莫讓說出這個名字,陸玉眉梢動了動,旋即又合上眼,低聲呢喃,重複這個名字。
莫讓心底無聲嘆息,他突然有些後悔為他們牽紅線。
“阿讓,你說月兒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喜歡方少傾?方少傾有哪裏好?”陸玉睜開眼睛,茫然的看向虛空,“論武功他不敵我,論人品,他及不上我,論長相,他沒法跟我比,論家世權勢,他更是一萬個比不上。阿讓你說月兒到底喜歡他哪點?”
莫讓嘴角抽了抽,論家世權勢,比得上他陸家的,別說東洛國,整個東陸大地一雙手也數的過來!果然是醉的厲害,開始胡言亂語了,若是清醒的,任是如何,陸玉決然說不出番話來的。
不過對于幽月喜歡方少傾這件事,莫讓尚心存疑慮,若說武功,方少傾固然比陸玉略遜一籌,但也遜得不多,至于人品,若是陸玉陰了人,讓人罵都沒地兒罵,方少傾陰了人,至少有地兒罵回去!而長相嘛……
但這些東西都不足以借來揣測幽蘭若的心思,陸玉的心思是深不可測,幽蘭若的心思是瞬間萬變。
想着,莫讓不由問道:“你如何确定幽月喜歡方少傾的?”
“青梅……青梅竹馬,”陸玉的舌頭又開始打結,果然被酒荼毒不輕的症狀,“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情深意篤!”他拿着酒壺的手在空中擺動,每擺動一下,吐出一個詞語,“缱绻……纏綿!”
“咚!”
一時手滑,酒壺從手中落下,摔在地板上,竟然沒碎,打了幾個圈,姿态優雅的旋到了對面的角落。
“哦?”莫讓挑了挑眉,他與方少傾接觸了幾日,直覺不喜,幽月竟然受得了?
“以我之見,你既然對幽月還放不下,又覺得被方少傾捷足先登了,不若與他來一場公平競争,将幽月搶回來。屆時你若對幽月的薄情不能釋懷,那就主動把她甩了,也算對那雙狗男女的懲罰……”莫讓摸着下巴,說得興起,越想越覺得此法甚妙!
只是還未說完,陸玉茫然的眼睛已經重新凝聚了焦點,直直的盯着他,盯得他心裏發毛,聲音不由低了下去。
“不許你罵月兒!”
話落,莫讓突然渾身打了個寒顫,誰能想象淩厲懾人的目光和童稚純真的話語是由同一個人同一刻鐘發出來的?
“不罵不罵!那你去把她搶回來可好?”莫讓心底突然升起一絲惡意,帶着引誘的安撫醉後退變成孩童的陸玉。
“不好!”陸玉搖頭,本能的否決莫讓的提議。
莫讓似真把他當作了孩童,接着誘哄:“為什麽不好?”
為什麽不好?陸玉大腦卡了一瞬,他不知道。眸中再次透出茫然的神色。但須臾又變得如孩童般清澈,他忘了不知道什麽事。
莫讓再接再厲:“你喜歡幽月,幽月騙你說她也喜歡你,但利用完你轉眼又把你甩了,跟別的男人走了,你不但賠上清梅居,還為她丢了魂,多虧啊!怎麽也要讨回來不是?”
陸玉清澈的目光再次迷離,他似乎聽不見莫讓在說什麽,只看見莫讓嘴一張一合的,這讓他糾結。
哀嚎一聲,莫讓突然有些洩氣,他想起陸玉還是孩童時即心思內斂,深不可測,在酒精的熏蒸下變回真的孩童,一樣難纏!
莫讓的花花心思轉了轉,片刻,計上心頭,嘴角扯開愉悅的弧度,只是他還未及出聲,花園小徑連接的回廊突然轉出一個仆童,仆童抱了一卷畫軸,方向正是他們所在的涼亭。
“少爺,這是續香閣的幽小姐差人送過來的,說是十分緊要的東西。門房管事不敢耽擱,命小的立即送過來。”仆童行了禮,接着禀明緣由,将畫軸遞上。
幽月差人送東西,自然不會是給他,莫讓大腦中稍微搜索,即想起陸玉躲在清梅居作出的閑畫,自仆童手上接過畫軸,揮了揮手手,示意其退下。
莫讓看了眼醉的得不省人事的陸玉,視線落在畫軸上,少頃,終究好奇戰勝理智,他颠着畫軸在手中轉了兩個圈,果斷解開系繩,将畫卷打開,攤平在亭子中央的石桌上。
只見水墨畫卷當初未完工的幾朵雲采都已經有姿有态的飄出,遠山近水,孤松古柏,各有風采,尤其是一株陡峭懸崖上的歪松,最為傳神,堪稱點睛之筆。只是孤松下長出一朵牡丹花,無枝無葉,用筆鮮妍,與整幅花的風格都不搭,看得莫讓直皺眉。
“呀!”
莫讓尚自沉思,眼角的餘光瞥到身側無聲無息的人影,不由得驚了一下。
“玉,你酒醒了?真是速度啊!”莫讓讪讪的讓開一旁,不問自觀,終究有失格調,不由心底發虛。
陸玉的目光越過莫讓,落在攤開的畫卷上,眸中的迷茫迷蒙迷離一掃而今,眸光漸漸清亮清澈清晰,哪裏還有半分醉态?
須臾,清亮的目光凝在那一朵突兀的牡丹花上,眉梢微檸,視線再無法移開半分。
“這朵牡丹花确然有些煞風景,看筆鋒,與周遭景色十分不和諧,突然添上一朵花,莫不是有另外的含義?”莫讓觑了觑陸玉神色,試探道。
“這不是我畫的。”陸玉清冷的聲音響起,酒精迷亂的神經顯然已經恢複了昔日冷靜。
“啊?”莫讓訝了一聲,再瞄了眼孤松下的牡丹,徑自揣測道:“難道是幽月畫上去的?她不是将畫還給你,與你劃清界限?難道是早先畫上去的?這也說不通啊!”
陸玉盯着妍麗的牡丹,目光動了一下,沉聲吐出幾個字:“有花堪折直須折!”
“這是何意?”莫讓凝眉,果真有深意,只是這深意讓人難以琢磨,“她不見異思遷了嗎,怎麽又拿這幅畫來表餘情未了?”想着,莫讓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唯有牡丹真國色,不遜菡萏高質潔’,她雖長在繁華旖旎的風塵中,但何曾與牡丹沾邊?牡丹由來意喻正統,她性子乖戾偏激,更似妖冶芍藥。”陸玉突然痛苦的閉上眼睛,那一朵牡丹花太過刺眼,讓他難以承受。
“她不是對我無情,只是不願陷身是非,她想讓我娶與我定有婚約的女子罷了。”陸玉神色凄惶,她想抽身,真的來得及嗎?正如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陷得如此深。世間事,哪裏能都在計算中?
“我就說幽月不似尋常女子,差點就誤解她了……”
“你剛才說什麽?”
莫讓還未說完,便被一道急切的吼聲打斷。陸玉死死的盯着莫讓,眸底一道微光漸漸一閃一閃似深夜的星子。
将之前的言語回憶了一遍,莫讓确定自己沒出什麽纰漏,弱弱的道:“我沒說什麽啊,就說幽小姐不似尋常女子……”
“對!我可以把她搶回來的!”那一道微光乍然破碎,射出耀目光華,陸玉失笑出聲,望着莫讓喜不自禁,“阿讓,我從未覺得你如此可愛過,果然當得起我送你的大禮。”
莫讓此刻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喝醉酒的人思維跳脫非常人難以理解,喝醉酒的陸玉思維跳躍得連鬼神也跟不上節奏吧?
只是陸玉說的大禮是什麽?他怎麽不記得有?莫讓迷糊了。
連日來的勞累,心靈上的負荷,讓幽蘭若感覺極為疲憊。将還畫的事情吩咐完,她在朝鳳樓撿了一間空屋子倒頭一趟,剛閉上眼睛就睡了過去。
一閉眼,一睜眼,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身體和心靈都得到緩解幽蘭若才悠悠醒來。睜開眼睛,只感覺渾身舒暢,神思清明。
只是望着窗外的夜幕,幽蘭若腦子還是僵了一下,她睡了這麽久,難道還沒睡到天明?她休息恢複元氣的時間可以縮到這麽短暫了?
不過這個疑問可以暫且放在一邊,有誰能告訴她,躺在身側的絕色美人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
“睡醒了?”美人在幽蘭若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也醒了過來,睡眼惺忪的看着她,溫聲問道。
、【43】同塌而眠
幽蘭若才睜開的睡眼倏地染上一抹沉痛,她屏住呼吸,左手緩緩的從錦被下探出,顫抖着伸向枕在枕頭另一端的俊臉。枕頭不長,她的手任是顫抖的厲害,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