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許久,她才緩緩寫下幾個字:“曹璨,你果真要離去了嗎?我……”她擱下筆,氣惱的将紙揉碎,扔在了地上,複又在下一張花箋上寫下:“曹璨,我知道我不該再執着與那仇恨,可是卻無法忘懷,你可以再給我一段時間……”
不好!不好!她皺着眉,将花箋揉掉,扔在地上。反反複複寫了許多張,卻始終不滿意,絮娘正端着燕窩粥走進來,看到滿地的紙,再看看霜合低頭冥思,居然一點也沒發現她走進來,擱了粥,她拾起一團紙展開看了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眼裏卻帶着擔憂,搖了搖頭端着粥輕輕退了出去,這件事只有霜合自己才做出決定。
終于,她不再彷徨,提筆流暢的寫下去:
“曹璨,四年前,你我之間的恩怨本該如過眼雲煙,轉瞬即逝。俯仰天地,縱觀蒼茫,它實在渺小地微不足道,只因四年前的痛是國破家亡,四年前的記憶是風雨飄零,連同你,這世間唯一讓我着惱的人,也一并恨了。你為何要來尋我?讓我知道原來夔州城外軍營裏的你,我無法深忘。如果你不出現,你在我的記憶裏會永遠是那個又拽又難對付的小子,是一個每當我偶然想起時,就會罵個半死的人,僅此而已。可你來了,攪亂了我的心,我執着于那奇怪的仇恨,你執着于我所不了解的深情,或許你說的對,我看似潇灑,骨子裏卻是個固執的小女子,看吧!你幾乎說動了我,卻又要不負責任的匆匆離去。天知道,我下這個決定是經過多艱難的掙紮,要是你不屏住笑看完它,我永遠都不會理你了,要是你看完了,不來找我,我會恨你一輩子的。霜合大女子說話,永遠算數!曹璨……我願意給我們一個機會,明日巳時三刻,我在城牆角下等你!——霜合!”
寫完了,忽然呼出了口氣,仿佛全身無力般靠向了椅背,定定的盯着桌面的箋紙,曹璨……你我真有可能嗎?
————***————
信捏在手中,已經很久很久,他卻沒有勇氣打開,看着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他有些自嘲的笑了,想他從小跟随父親出入軍營,多少大仗小仗沒有打過?甚至生裏來死裏去。今日,竟然害怕啓開這張信封。
封面是她的字,娟秀之外帶着幾分英氣,這裏面是否是他要的答案呢?
默立良久,還是打開了信封,帶着絲絲梅花香氣的薛濤箋在他手中緩緩展開……
就這樣一遍一遍的看了許久,他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窗外漸露的星星似乎也在一閃一閃的笑着。
————***————
她滿懷期待,精心打扮之後早早的來到了城牆之下,焦慮而忐忑。
冰藍色白狐毛鑲邊的衣裙,比天空藍的更澄澈,比碧水藍地更妩媚,外面簡素的發髻精巧而別致,斜斜地插着一支碧玉簪,平常任其披散的長發規規矩矩的用一條藍色的綢帶束在腰際。據絮娘說,這樣看起來更加溫婉。
之所以選擇城角,是因為詩經裏句子:“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靜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說怿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贻。”看來空曠幽靜的城牆角是會面的好地方,雖然她沒有泛着美麗光芒的紅管草送給他,但是卻帶來了自己的心。
他,什麽時候會來呢?會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第一句話會說什麽?會不會大笑着說:“小狐貍,你終歸是要輸給我的!”
想到這裏,她的臉驀地燒起來,臉紅紅的,可與天邊的朝霞争輝!是了,他定會嘲笑她不夠矜持,竟然天剛亮就來了。
距離巳時還有好久好久,她只能在城牆下來回踱步,用腳尖蹭着石縫裏的小草,一時半會兒後,又覺得小草好可憐,幹嘛要成為自己心焦的犧牲品!
周圍的小攤都擺好了,小商販們揭開蒸籠,那又白又軟的饅頭、包子紛紛往外冒着熱氣,香味一陣一陣的撲過來,她的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她卻一點兒也不想去買一個,萬一他來,卻看到她正狼吞虎咽的吃東西……
……她猛甩了甩腦袋!不!一定不要吃東西!
約定的時辰要到了,她開始翹首以待,開始緊張的想自己第一句話要說什麽?想了一會兒,發現完全不能集中精神,只得放棄!過了一會人,又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直接了,一時又覺得萬一他故意讨好自己,卻是要作弄自己呢?要是我來找他了,他卻不要我怎麽辦?
一陣劇烈掙紮,不想時辰已過,她開始焦急起來,只要遠處出現一個男子與曹璨身形很像,她都要盯上好一會兒,但是這種羞澀興奮之感,很快就消散殆盡了!
他怎麽還不來?他真的是在作弄我嗎?
如果條件允許,她真的想如深閨少女,手執花朵,将花瓣一片片撕下,口中念叨:“他會來、他不會來、他會來、他不會來……他……會來……”
******************
曹璨臉色凝重的站在院子裏的樹下,手裏捏着一本類似于賬本的東西,他擡頭看看天色,又低頭看着手心裏的物事,難以抉擇。臨出門前,小澤遞來的這本名冊簡直讓他手心發燙,若是不及時去解決,霜合必定會恨他一輩子,但若此時不去赴約,那麽……也可能錯過一輩子。
可能和必定哪個勝算更大呢?他心裏再一踟蹰,腳步已邁開。
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争取可能的結果。
畢竟……她不能再恨他!
*******************
朝陽開始慢慢地移向頭頂,他還是沒有來!
她開始心灰意冷,心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那樣難受,低下眼眸,沉默着、沉默着,緩緩地滑向了地面,将自己的身子圈了起來,只要腳步聲過,她便擡起來頭,但很快眼神便暗淡下來。
她愣愣的瞧着自己地上的影子,慢慢地變長,慢慢地向後移去,他還是沒有來。
從晨曦到夕陽西下,從朝霞的瑰麗到晚霞的凄美,他始終沒有出現過。
霜合的眼睛漸漸朦胧,直勾勾的盯着遠方某處,趕着出城的人步履匆匆,城外歸家的人言笑晏晏,卻始終沒有一人是屬于她的歡樂。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晖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驀然間,腦子裏忽然掠過這句詞,心像是從九天雲霄狠狠的摔落在地,砸地粉碎。
她默然地站起身子,像是沒了靈魂的軀殼,一步步,随着哀默的心往前走去。
以至于她怎麽爬上的山,怎麽進了竹林,也沒意識,愣愣地瞧着石臺上的一架古琴,眼淚“唰”地流了出來,信手扶上古琴,歌聲凄婉哀痛: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
唱的嗓子啞透了,她趴在琴邊,淚水浸濕了衣袖,濕冷的三分吹在身上,只覺得冷意從肌膚滲進了心裏。
“曹璨……你果然是作弄我的麽?為什麽攪亂了我的心,卻又要如此對我……我恨你……”
她抽抽噎噎的哭了一陣,想起自身身世,本以為自己潇灑的可以不去想起從前,卻在此時一點一滴的回溯到心底,難過、傷心,一并發作起來,不知什麽時辰時,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黎明時分,竹林裏透進第一縷曙光,葉尖的一滴清露顫抖着滴落下來,打在如紙般白皙透明的臉上,就連夢中都蹙着雙眉,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驀地驚醒了她,迷蒙的雙眼微微睜開,直覺一道青色的身影掩在枯竹之間,正向此處徐徐走來。
那人似乎也看見了她,停在了不遠處。
霜合驀地擡起頭來,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起來,腫脹的雙眼還有些瑟瑟的疼。
是他!她看着他,沒有說話,事實上,現在她沒有心情說上任何一句話。
賀日新的眼中也露出微微驚詫,盯着她的雙眼看了一會兒,從袖中取出了一只方帕,踩在微厚的積雪裏緩緩走進,卻是在周身瞟了一陣,将手帕鋪在了雪地上,不一會兒,已将手帕裏包裹了一團雪球,他遞給她,溫和的聲音沒有任何特別的情緒,似乎只是很平淡很平淡的說了一句:“用它冰敷一下眼睛,下山時便可消腫!”仿佛她只是吃飯時,不小心将辣椒油濺進了眼睛裏那樣平常的一件事。
可是他分明就是看的出來,她就是哭了一整夜啊!
她微楞着,雙手也僵在桌下,定睛看着他,這個人怎麽總在她不經意間出現?似乎每次一擡頭,便可看見他雲淡風輕的笑,似乎這時間一切的煩惱事,他都不萦懷。
在華蓥山的麥田裏,她微一擡頭,便見他信步走在田埂之間,眼睛裏帶着一抹尋盼,在月色充盈的夜晚,也是那樣一擡頭,他就站在街邊的屋檐下向着她笑,眼中帶着一抹說不清的盈盈閃光,現在,又是這樣一擡頭,他就向她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