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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母親的故國,雲淮晏自小聽說的故事是這樣的。

早年,離國與北燕接壤的邊境之地連年遭受燕人劫掠之苦,離國朝廷軟弱無力,邊境百姓被掠走糧食,被侵占家園,不得已流落各地避難。

日子久了,流民漸增,無田無地,無敵為生,紛紛落草為寇,幹起燒殺搶掠的勾當。

然而離國重文疏武,向來以詩書禮樂傳家,朝中并無幾員堪用的大将,竟無力鎮壓肆虐流寇。

各地百姓不堪其擾,最終揭竿而起,其中最強勁的一支亂軍以星月為幟,一路挺進,眼看着便要打進衍都。離國皇帝不得不向已結為秦晉之好的鄰國大梁求助。

可惜山高路遠,雲恒帶着大梁精銳趕到時,衍都城門已破,都城之中屍山血海,滿城是戰衣上紋了星月圖樣,殺紅了眼的人,已無幸存良民。

他們劈開一條血路殺進內城,離國皇城火光沖天,熊熊大火已經燒了一夜。

雲恒氣急,下令封門屠城,一連十日,城中再不見一名離國人。

一直到如今,雲恒說起此事依然帶着愧悔——未及救護,愧對前離千裏疾書求助相托,沖動屠城,懊悔期間寧枉勿縱,殺害可能迷途知返的離人。

可錢大口中的往事卻是另一番模樣。

依舊是燕人侵襲邊境,依舊是流民為寇禍害百姓,依舊是揭竿而起逼近都城,可離國并非無動于衷,雲恒領兵趕來時,離國軍隊将亂軍死死拖在衍都兩百裏之外的冶州。

衍都的城門,是前離皇帝下令開的。

雲恒的軍隊,是前離太子親自迎進城的。

之後的火燒皇城,十日屠都,都是在亂軍尚未到達衍都時,雲恒下的命令。之後為了掩飾乘虛而入之舉,雲恒的兵甲踏遍前離,一聲令下連屠十城,流血漂橹,百萬離國□□離子散,家破人亡,而這一切罪責都被推到了那支至死也不曾踏入衍都半步的亂軍頭上。

所以,沒有千裏相助的義舉,沒有情難自抑的托辭,一切不過是前離皇帝一廂情願錯信他人,引狼入室。

同一段往事,兩種說法,一是一非,大相徑庭。

“我娘是梁人,離國戰亂時,父親應征入伍,臨行時叮囑我娘帶我回梁國避難,我們才能逃過一劫。”

雲淮晏半晌回不過神來,喃喃道:“你,你當時既然不在離國,這些你也不過是聽說罷了,不過是些沒有依據的流言……”

“當年,有一位不足周歲的小皇子,被死士舍命護出宮,由幾位托孤大臣在深山中撫養長大,這些人都是當年離國滅國的親歷者,世子若不信,日後見了他們自然可以詳細問問。”

離國皇室竟然還留有血脈,雲淮晏心中驚詫:“既然還留有皇室血脈,難道你們是想……”

錢大苦笑:“是,我們這二十年來分散北境,行商坐賈,為複國大計積攢了不少糧饷。只是出事時小皇子尚未記事,且他自小長在山中,心性灑脫,既無複仇之心,也不貪戀權勢,到底他是主子,他沒有這個心思,我們也無法成事。”

他目光炯炯盯着雲淮晏,“後來我們聽說十公主的骨肉尚在人世,按離國舊例,十公主是嫡生的公主,她的骨肉若在人世,當是離國名正言順的嫡系血脈。我們這幾年都曾前潛入京都打探過,并未打探到消息,卻不想如今在這裏得以相見。”

雲淮晏淡淡道:“我生在大梁,長在大梁,為大梁疆土百姓征戰數年,我是梁人,你們不必在我身上費心思。”他停了片刻,緩聲道:“只是我還有一事想問你,當日與我同住你家的女子,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世子放心,我娘自己點火燒屋前,自然會先将她送走,不會累及無辜人的性命,但是她之後去了哪裏,我便不曉得了。”

雲淮晏一顆懸着心稍稍落下幾分,嘆口氣:“你們為燕人運糧在先,意圖起軍複國在後,一樁樁都是重罪,錢大哥,你是好人,但我不能徇私。”

錢大站直了身子朝他笑笑:“我明白。”

“抱歉。”雲淮晏低聲道。

“這有什麽,各為其國,各為其家。”錢大笑意爽朗,“錢某死前得見世子,九泉之下也可以交代了。”

雲淮晏親自将錢大送出帳子,帳外守着的兩名士卒一左一右壓下錢大的肩膀,雲淮晏皺眉:“松開,讓他自己走,你們跟着便好。”

他立在帳前看着錢大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遠,身影漸漸隐沒在黑夜之中。

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見他,往後的日子死生不複相見,但他這一生都會記得他。

稍晚些時,蘇木潛入雲淮晏帳中來。

雲淮晏立在地圖前,手中握着一塊黑炭,在地圖上圈出幾座山峰。

蘇木開口喊他。

他驀然回過頭來,臉色駭人的蒼白,眼下陰翳沉沉,只一雙眼睛映着燭光,執拗亮着,仿佛要燃盡他所有生氣。

蘇木連日奔波遍尋蘇葉而不得的怨怼,只消這一眼便冰消雪釋,快步上前,皺眉道:“你幾夜沒合眼了?臉色這樣難看!”

雲淮晏并不回他,急着反問:“有小末的消息了嗎?”

“我在道邊茶寮問到有人可能見過小末,說是三四個男子帶着個姑娘,那姑娘模樣、身量、衣着都與小末相似。店家說,那個姑娘穿着粗布衣服,不像是富貴人家小姐的打扮,一直黑着張臉一言不發,可那幾個男子卻對她畢恭畢敬,那店家覺得奇怪,多看了幾眼,這才印象深刻。”

“他們往哪邊去,是不是西邊?是不是朝着這座山的方向?”雲淮晏手中的黑炭在地圖上加重地圈出西邊的一座山。

蘇木詫異:“你怎麽知道?”

雲淮晏将方才與錢大的對話同蘇木簡要重複一遍:“錢婆婆半夜裏将小末送出門,三更半夜,除了那晚運糧的離國人,又有誰在外游蕩?十有八九便是他們遇見了小末,而小末戴着我的玉佩,他們顯然是把小末當做了我。”

他又在圖上圈出聚榮山:“以前帶我的婆婆說過,離國人無論身在何方,死後墓穴必定朝向離國王氣聚集處,方能追随先祖,與故人重逢于九泉之下。錢大為了與母親相聚,應該也會遵從離國的喪葬風俗,将她葬在聚榮山下,座東面西,說明離國人潛藏之地在聚榮山以西——”

他沿着聚榮山以西的山嶺一座座看去,最終圈出下了西首第一列山脈:“只有這西嶺我們不曾去過了。”

“那倒好。”蘇木撫掌笑出聲,“小末現在必然好吃好喝地被伺候得好好的,前幾日算是我們白擔心了。”

饒是蘇木極力作出輕松模樣,雲淮晏緊鎖的眉頭仍未舒展,縱使知曉如今蘇葉在離國人那裏不會受苦,可是想到聚榮山下幾戶人家在事情敗露之時不惜縱火燒身以銷毀痕跡,這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讓人欽佩卻難安。

這樣想着,他拎了一柄輕巧短劍,拉過蘇木:“不行,我們得去帶小末回來,現在就去。”

蘇木卻沒跟着他往帳外沖,反将他拉回了幾步:“天色太暗,不易行路。”

雲淮晏不解道:“星月暗淡,夜色掩護,正是行軍好時機。這還是以前你教我的。”

“外面正在下雪。”

雲淮晏昂首挺胸:“師兄竟然怕下雪天?”

蘇木搖搖頭,反握着雲淮晏的手,仍不肯松手:“此處到西嶺,至少還有一百裏地。”

“師兄你究竟想說什麽?”

“你臉色太差,歇一宿,明日再去。”

雲淮晏看着蘇木,忽然笑了:“師兄別想騙我,你以為還跟小時候一樣,早早将我哄去睡覺,便可以抛下我去玩了嗎?”他盯着蘇木,目光中的豁達釋然終究難掩眼底一絲凄哀的微芒,他的聲音暗啞低沉:“我反正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好活,可你和小末不一樣,你們兩一定得好好的。”

他說的是實話,可猶如平地驚雷炸得蘇木耳邊嗡鳴。

蘇木沉下臉作勢要打他,終了也不過高舉了手掌落在他嘴角輕輕拍了一下,紅着眼睛道:“你要去,讓你去就是了,說這種話做什麽。”

最終兩人還是趁着夜色上路,風雪兼程,抵達西嶺時天邊未亮。

兩人師出同門,都是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踏雪無痕,起落之間已至半山腰處。

因亂避世,潛入山林者,大多不願讓人發覺,出入之徑都設在極為隐秘之初,更有甚者,必請精通奇門遁甲的高人設置重重屏障。

可西嶺之上卻有些不同尋常。

夜色沉沉,他們轉過山路,山路一側分出一條細細的岔道,夜色中不留意極難辨認。似乎是擔心他們二人錯過了這條不起眼的岔路,竟在小徑兩側亮着點點火光,仿佛知道有人到訪,早早點了照路明燈迎接貴客。

雲淮晏與蘇木對視一眼。

蘇木朝着燈火通明的路徑努了努嘴:“走吧,既然主人指了明路,我們便不要辜負了一番好意。”

兩人按劍緩行,那條路竟不是指東打西的障眼法,這一路也不見機關暗器,道路的盡頭竟然有人在等他們。

恰好,這個人雲淮晏與蘇木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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