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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池州去往梁燕邊境沔陽城的路程确實不算遠,只是冬日的北境冰封雪凍冷得厲害。

雲淮晏自服了三青絲後,身子日複一日孱弱畏寒,卻至少是一直生活在南邊溫潤天氣裏的,入了冬,平王府裏更是早早生起了地龍,哪裏受過這樣的罪。

雲恒催促的文書已下,一行人片刻不敢耽誤。

馬不停蹄地趕路,一連幾日都露宿郊外,沒能進城安安生生歇上一宿。

随行的護衛都是習武之人,楊恕更是個中高手,體格都比常人要好,圍着火堆在帳篷上蓋一層厚毛氈,對付幾晚還是撐得住的。

只是雲淮晏身子太弱,在池州受的傷傷也未曾大好,白日颠簸,夜裏露宿,到了第三日便有些精神不濟,蒼白着一張臉斜靠在馬車裏。蘇葉在一旁叽叽喳喳跟只小雀兒似的說個不停,他勉強能打着精神應上幾句。

情況在第四日夜裏急轉直下。

到了第四日,雖然雲淮晏嘴上不說,但即使是心大如陸小勇也能看得出他家殿下身上不舒服,撐得十分辛苦。

雲淮晏不大能吃得下東西,駐紮之後,蘇葉費盡心思抓了幾把米粳米用小鍋熬了半碗米湯,希望他多少喝一兩口。

蘇葉端着碗進馬車時,雲淮晏握着一方帕子靠在軟枕上咳嗽,慣見的蒼白臉頰上咳得浮出隐約紅暈。看見蘇葉進來,雲淮晏似乎急着想止住咳嗽,可心裏越急,咳嗽越難以止歇,他抿緊了唇靠在軟枕上喘息,用了大力氣将嘴唇抿得發青,終究是沒忍住,到底是當着蘇葉的面嗆出了一口血。

這一路上蘇葉跟着他,見多了他傷病沉重昏迷嘔血,竟然能冷靜下來将手上的碗放置一旁,扶他靠在自己肩頭,接過他手裏的帕子穩穩當當地将他嘴角血跡擦拭幹淨。

雲淮晏靠在蘇葉肩頭仍在止不住地低聲咳嗽,零星血沫落在蘇葉手裏的白色帕子上,凄豔如雪山寒梅。

蘇葉心疼得眼眶泛紅:“病得這樣厲害,就不能修一封書信回去,讓陛下另派個人過來嗎?陛下和娘娘向來最疼你,哪裏舍得讓你受這樣的苦?”

雲淮晏并不覺得身上有什麽難受,只是倦意刻骨,他連擡一擡手都覺得吃力,靠在蘇葉懷裏歇了一會,才攢出一點力氣說話:“長平軍是沈老将軍的心血,也是你大哥一直牽挂在心上的,我得替他們守着。”

那時蘇葉并不十分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如今北境并無戰事,大梁人才濟濟,怎麽就非得他一個金尊玉貴的皇子拖着病體不遠千裏地來?

一直到後來風流雲散她才明白,能領着長平軍所向披靡攻城略地建功立業的人有許多,而能護得長平不散戰旗不倒的人太少太難。

往後的幾日,雲淮晏的情況越來越糟,他日日咯血,起卧艱難,卻在每日到達安頓之處時,強打起精神下了馬車四處走走,與陸小勇和楊恕坐在火堆旁喝水聊天。

蘇葉咬着唇,蹲在馬車裏熬藥,邊憂心忡忡地看他,邊将扇子扇得飛快,只希望趕緊熬出湯藥以喝藥為名将他捉回馬車上去。

每每他下車逛了一圈回到馬車上,累得連坐都坐不住,靠在軟枕上歇好長時間才緩過來一口氣。

除卻蘇葉與他在馬車裏朝夕相對無法隐瞞,他騙過了所有人。

蘇葉勸他在車裏好好歇着,橫豎與楊恕相識的時間不短,他又是江湖上的人,不拘小節,只說雲淮晏身上不适,稍有怠慢,他想必是不會見怪的。

雲淮晏笑笑:“若只是楊恕,倒也無所謂。”

他打開簾子往外面看,外頭是一座一座高山,以及一片一片被白雪壓着的樹林,而高山密林之後隐匿着什麽?沒有人知曉。

“這裏離邊境已經很近了,我要來的消息恐怕也在這裏傳遍了。燕人忌憚長平軍,其中猶為在意師兄與我,如今師兄不在了,若是我也病得連馬車都下不了,北境還能安生得了幾時?”

越靠近長平軍駐地,雲淮晏的情緒便越是古怪。

他變得異常粘人,恨不得蘇葉到哪裏他便跟到哪裏,與她一刻也不願意分開。甚至連陸小勇都變得古怪起來,盡管他燒飯做菜難以下咽,卻還是将蘇葉手裏那些庖廚的事情接了過來,給蘇葉騰出大把時間去應付雲淮晏的糾纏。

并非戰時,長平軍大多時候駐紮在沔陽城內的營區,只是每三個月換一撥人到城外邊境處巡守。各營将領除卻當值時候外出巡守,便在近郊校場練兵,生活起居多在沔陽城中。

楊恕在沔陽城二十裏外與雲淮晏一行人告別。

并非是楊恕辭行,而是雲淮晏執意不再與他同行。

雲淮晏在那個早晨親自将楊恕的馬牽到他面前,向他拱手作揖:“楊兄,多謝這一路照應,我們再有二十裏地便到了,不如便在此作別。”

“我恰好也是去沔陽城。”

雲淮晏将他的馬往沔陽城相反的方向牽着走,楊恕只好也快步跟上去,身後陸小勇在收拾昨夜的帳篷毛氈,蘇葉在燒水,都沒有跟上來。

楊恕又重複說了一遍:“我也去沔陽城,我們還能同行一段。”

“不能了。”雲淮晏沉下臉來,“沔陽城是邊境城池,人多事雜,楊兄還是去做江湖中人罷,潇灑快意,不要卷進來。”說罷,将缰繩甩到楊恕手中,轉身要走。

雲淮晏走得并不快,楊恕握着缰繩轉身看他,一身灰色大氅将他整個人都罩了起來,看不清他的身形,只是背影茕茕,看得楊恕不盡心酸。

他對着雲淮晏的背影高聲道:“我必須去沔陽城,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在那裏。”

雲淮晏停住腳步,沉默了片刻,沉聲問他:“你的朋友是始龀小兒嗎?”

楊恕不知他是什麽意思,沒往下接話。

雲淮晏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口,喘了口氣,接着道:“既然不是小兒,他自然能料理得好自己,也能料理得好事務,你不必太挂心。”

楊恕緊緊盯着他:“我自然相信他能料理得好事務,只恐怕他料理不好自己。你看你也不是幼齡稚子,卻将自己照顧成這個樣子,何況他,他只要一踏入沔陽城便會因為我而遇見各種各樣的責難,我怎麽能置身事外?”

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哪裏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另一個人的犧牲?

雲淮晏緩緩地轉回身來看楊恕,他的臉瘦得尖削,在灰色猞猁裘的映襯下,面色猶為雪白,只有一雙眼睛幽黑明亮。他盯着楊恕,眼裏盈盈有水光,緊接着眼眶微微泛了紅,幾分委屈,又幾分釋然的模樣:“你只管置身事外才好呢。他怕你怪他,也怕你不承他的情,怕得要死,你願意置身事外,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怪你?”

楊恕也紅了眼,向前跟了一步,握住雲淮晏單薄的肩膀:“我沒有怪他,我知道他盡力了。請你替我轉告他,只要他好好活着,我只要他活着……”

“好。”雲淮晏握了握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緩緩将他的手拂了下去,“請你也多保重。”

說罷,他再次鄭重地轉過身去,向着與楊恕相反的方向走去。

楊恕站在原地靜靜看,看着他邁開幾步,身形不穩地晃了晃,扶着樹幹勉強站穩了身子,微微躬下身子咳嗽,稍稍歇息片刻再往前走去。

那邊陸小勇他們已經收拾妥當,蘇葉趕着過來扶雲淮晏上了馬車。

而後馬車漸行漸遠,馬車上的人甚至沒有打起簾子向他的方向再看一眼。

進沔陽城時,雲淮晏忽然喊停了馬車,非要拉着蘇葉進一家果脯店。

蘇葉掃了一眼罐子裏或是蜜漬或是晾幹的果脯,都切工粗糙,成色也不好,拉着雲淮晏輕聲道:“這家的東西不好,你想吃,我給你做。”

雲淮晏向來不愛吃甜食,這回不知為何,卻對這些蜜漬後甜地發膩的果子執着異常,拉着蘇葉的手饒有興趣地挑選。

蘇葉拗不過他,陪着選了些梅子果幹。

只要是蘇葉選的,他每一樣都買了許多。

蘇葉有些頭疼,又拉着他趁着店家不注意輕聲道:“橫豎我們也不是住在荒山野地,先買一些,你吃着好,我以後再陪你來買就是了,何必頭一回就買許多。”

雲淮晏看了看她,眼神裏有她看不明白的情緒,搖頭輕聲道:“沒關系,多買一些,以後你若不願意陪我來了呢?”

若是往後的日子太苦,總要有些甜味,用來追憶往昔。

類似的話,近日裏蘇葉聽了不少,饒是她再三保證不會離開他,他似乎還是日複一日在為沒有她的日子做着準備。蘇葉壓着脾氣替他又選了些顏色好看的果子,便不再理他,甚至不肯上馬車,搶了陸小勇的馬便翻身上馬去。

雲淮晏扶着馬車轉頭看她,終究苦笑着搖頭獨自上了車。

雲淮晏倚着車廂輕輕咳嗽,他的目光定在窗簾處,車子行使,窗簾随風搖擺,隐隐透出車窗外的風景,馬車外有噠噠馬蹄,那是蘇葉的聲音。

他很想在抵達之前再看看蘇葉的模樣。

可一路奔波到底體力難支,他眼前一陣一陣泛黑,漸漸昏沉下去……

他想,大約他醒來時,蘇葉也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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